历史常常误会，仅将海龟、海鸥与海带，归结为当代出洋留学后的队列分布。事实上，自年代官派幼童百人留学团成行，规模化西学人才计划启动，迄今已经历时一个半世纪。上述三种出洋、留学的结局，一直源源不断显现华夏精英的科技创新能力。

海归

以旅美幼童百人团中的詹天佑为例。他天资极其聪颖，心智成熟更快、更优秀，尽管出洋时，詹天佑偏属低龄同学，年仅11岁，但１８８１年集体被迫中断学业时，年方20岁的詹天佑，刚刚荣获耶鲁大学土木工程学位，成为百人团最早的二名大学毕业生之一。

少年詹天佑

詹天佑在铁路机车工程领域学有专长，但归国后专业知识未获重用。原因是，满清朝野针对当时提升洋务效率的铁路项目，将其演变成争论激烈的社会政治问题。诸如，西洋蒸锅车与铁轨对沿途祖坟的风水问题；外资修路与路政管理及其中外战争中的利弊问题；传统牛马车与人力车运输业的淘汰出路问题，等等。

年轻的科班铁路工程师，居然被安置在福州船政学堂，重新学习海洋轮机驾驶。直到１８８８年李鸿章组建天津铁路公司（即中国铁路公司），早已成为官场大牛的百人团老同学梁如浩出任经理，荒废7年光阴的詹天佑方才受聘参与津沽、关东、萍醴等铁路建设。（利尔莱博维茨、马修米勒著，李志毓译《幸运儿》商务印书馆年10月页）

据天津社科院历史所整理的《袁世凯奏议》（１１５３页）披露，詹天佑参与铁路建设的细节，颠覆以往的选择性记载。一代政治强人袁世凯在清末最后的十年新政中，继承和效仿洋务恩师李鸿章，不但接纳和倚重留学生最多，而且敢于放手重用初具历练的詹天佑，鼓励其独立主持京张铁路的本土化建设，北京八达岭下至今得以体验这段民族工业的项目传奇。按袁伟时先生的说法，袁世凯《提拔关内外铁路余利修造京张铁路折》称，“此路即作为中国筹款自造之路，亦不用洋工程司经理”，不妨视作其提携、成就詹天佑的书面证词。

１９０９年京张铁路大功告成，时值袁大人被末日朝廷贬回老家，隐居河南洹上村。按照中国官场通例，此刻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但身在官场的詹天佑毕竟经历西式人文和技术熏陶，赶在腊月二十八日致意慰问，“创议修筑，殷殷归美”，呈上京张铁路全套照片。

袁世凯立即复函，“京张全路告蕆，皆赖执事总司建造，力果心精，故得克期竣事”。“嘉贶全部摄影，八达岭工程既极艰巨，其余桥梁山洞靡不一律精坚。目想神游，至深倾服”。此事记载于岳麓书社２００５年出版的《骆宝善评点袁世凯函牍》，后人有幸从中窥见近代政治人物敬仰现代技术，重视技术人才，成为技术与政治的早年联合汇演。

应该说，这次政治与技术的联手，并非一朝一夕的江湖应酬，而是历时数年磨难，经历了官场动荡与个人命运起伏之后的真诚互动。权贵与技术双方，通过体验个人困境与事业逆境，惺惺相惜中表现了难得的相互尊敬，也算是詹天佑感念袁世凯的知遇之恩。

有关詹天佑的小插曲是，小学语文课本里，长期收入误传已久的范文，声称詹天佑为火车机车间挂钩的发明者。其实20世纪初叶出版的詹天佑《新编华英工学字汇》，明确正名为“郑氏车钩”，即他的留美幼童同学郑廷襄所发明，詹天佑只是该技术的使用者、推广者。

比詹天佑年轻的晚清旅英海归者，代表性学者包括地质学家丁文江。他在中国科学技术萌芽时期，分别探索过学者、企业家和行政官员等不同外部环境条件下的各类角色。有关丁文江的科学探索反思和史料收集工作，大陆方面起步极低。特别是其活生生的科学尝试案例，被政治标签化后，很长时间内被逐出大众视线，或视而不见。

丁文江侄女回忆，“丁氏家属成员之间，即使见面也很少提到伯父了，不仅如此，原来各家珍藏的照片、地图等珍品，竟也全部被毁于一旦。更为可悲的是，有些是怕被抄去当作罪证而自动焚毁处理的。这大概也是一种软弱与愚昧的表现吧”。愚昧言行深入血亲家族，作为直系后人的丁子霖教授劫后反思，“感到自责、负疚、愧悔”。（费侠莉著丁子霖蒋毅坚杨昭译《丁文江：科学与中国新文化》新星出版社年）

年，15岁的丁文江赴日，2年后赴英国留学。人生观形成中的热血少年，被海外沸腾的反清救国气氛感染，生命中反叛与冒险特质，自然不加抑制地呈现并影响一生。年，24岁的丁文江留学回国，地质学家的问题探索精神、野外生存能力和英国式学究气，使之被公认为当年最西化的中国学者，讲话直截了当，做事直奔主题。

15岁的留学生丁文江

此刻，上一代的幼童留学团成员已届中年，成功者大多混迹官场。而首批庚款留学生，刚刚启程不久，尚未完成学业。科学人才断层之际，丁文江更显脱颖而出，他借助早期地质学涉及面广，涵盖地层调查，地图绘制，甚至古生物、古人类发掘，中国西部探险等广泛学术领域，斩获颇丰，一举为中国赢得国际性学术声誉。

丁文江与西方学者合作融洽了，面对中式外部环境，未必能和谐相处。年，丁文江以持家压力繁重为由，辞去地质调查所所长，不再以科学研究为生活主要内容，转身北票煤矿总经理的企业家角色。

事实上，“实业救国”在丁文江的工程实践中，也搞得有声有色，煤矿从年产吨，上升为日产吨。企业发展拜托西方科学技术移植故国，建小铁路、办发电厂，用机械工艺，并实施劳工福利。仅以煤矿工人5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为例，可见其先进文明程度，不亚于当今的内地小煤矿。

此时，成功实业家内心蕴藏的热血本质，终于发酵。通过运作企业事务，增加了丁文江对时任政府的了解、不满与冲突。有纠纷自然更想改变现状，纠结之处是，其书生意气和政治能力能否适应政治与社会。

年，丁文江接受东南7省军阀孙传芳的委任，出任相当于上海市长的淞沪商埠督办公署总办，前后不过六个月，便随军阀统治的短命而出局。算上年丁文江曾参与推动曹锟旗下“好人政府”的3个月经历，为军阀政府效力的实实在在帽子，二十几年后扣在努力实践西式科学民主的书生丁文江头上。

殊不知，年，丁文江在考察了同样属于西方理想与管理模式的苏联社会主义国家体制后，真诚地认为苏式新制度优于其以往认同的资本主义。晚年丁文江积极为苏联体制摇旗呐喊，但为时已晚，他年就不幸逝世了。

以丁文江为代表的实业动手派科学家，在民国初期下水摸石，以期“实业救国”推动中国过河，其路径与半个世纪后的改革开放，并无本质区别。但是这种最初层面的科学认知努力，被探索过程中的外部环境，以及政争导致的话语垄断，被无情湮没。

按丁文江研究者费侠莉的原话，“在丁文江心目中，当时的极权政府是会成功的，只要领导人学会尊重由科学研究所规定的那些现代的行动原则……他一贯相信理性主义的、技术的解决办法最有效，知识分子的脾性也使他非常容易信服这些解决办法……在革命时代像丁文江这样一位理性主义者，被解除武装就毫不奇怪了”。

海鸥

与主流多数的海归精英相比，清末民初的海鸥数量不多，但其特征与当下海鸥近似，个体条件优异、特异。还是以幼童百人留学团为参照，截至年，已有约60多位同学，升学全美各地大学，但必须立即中断学业，集体召回大清皇土。数年后，作为传教士养女的21岁宁波姑娘金韵梅，年以第一名的成绩，医院女子医学院第17届毕业生。

同届的11名毕业生，除了金韵梅，均为美国学生，在完成医师执业宣誓后，她们正式获得医学博士学位（MD）。由于金韵梅的华人身份，大清帝国驻美公使馆，也派出官员出席当天的毕业典礼，为历史作见证。

此后几年，金韵梅在费城、华盛顿和纽约继续研究生阶段的深造，并医院接受过几个月的住院医生培训，在导师罗伯特·阿布(RobertAbbe)和维斯特·罗斯福(J.WestRoosevelt)指导下，年正式获得第二个博士头衔。

参照当下的理解，金韵梅是从曼哈顿二大道和第八街的女子医学院，获得MD.PhD双学位的早期女性学者。她的研究论文《病理样本的显微成像》发表在年的纽约医学学报上，作为名副其实的医学专家，这一年她刚刚23岁。

金韵梅

比较起来，年代的大清境内，有名可籍的华人西医屈指可数。爱丁堡大学医学博士黄宽大夫和博济系华人首席医生，即伯驾大徒弟关韬大夫，均已去世；何启医学和法学双料博士，在丧妻之痛中筹建运医院；孙逸仙尚在博济医学堂和香港西医大学堂背书，医院临床见习。

此刻，作为华夏西医的代表人物，有资格在美国发表学术论文，获得学术界认可的医学专家，竟是来自大清皇土的年轻女性。这是洋务运动中，对多年儒家学说维护起来的中华封建意识，又一起巨大冲击，接受了西学熏陶的华夏女性，一样可顶半边天。

从年4月10日起，金韵梅向纽约媒体公开推荐中国酱油和豆腐等豆类制品，呼吁增加人体蛋白质摄入来源。年，金韵梅提议的中国豆类豆腐相关食品微生物研究，与同事们一起，正式在美国农业部（USDA）食品研究中心立项，获得政府资助。

也就是说，金韵梅在一个美国国家级的研究团队中，正式担任博士后研究工作。因此，金韵梅不仅是中国历史上首位女博士，而且是首位博士后学者。由金韵梅提出的食品开发项目，前续淮南王刘安的豆腐制作记载与工艺，后接现代营养学与微生物学等先进科研技术，时间跨度前后竟隔年。

那个阶段，金韵梅接受美国农业部的委托，详细借鉴中国农业经验，回国期间致力收集研究大豆食物资源，所到之处远达西藏，接近20世纪初女性博物探险的极限。在USDA的研究档案和外来种子库，编号-的大豆标准样品收集者，就是金韵梅。也就是说，中国东西南北作为该研究的现场样本资源，美国实验室是落实豆制品技术提升的关键岗位，两地共同为解决人口大国的粮食与营养困境，提供信息与方案。

金韵梅接受纽约时报(NewYorkTimes)记者采访时表述，北美的谷类和蔬果，都可以在中国找到。中国北部种植大麦、小麦、荞麦和玉米。不同海拔地区的各种土壤与气候类型，都可以在中国发现，即从低于海平面的高热湿地，到超出雪线的永久性冰冻区，多样的气候下，满足人类生存的食材均种植生产。中国农民对土地精耕细作，“无论贫瘠荒地，还是肥沃良田，一律精心照料和巧妙耕种，每年定期种植3-4种作物”。

中年金博士在做种子研究

很难设想，一位前半生基本在海外成长的医学博士，对农业与气候知识如此专业。也就是说，基于百年前一位中国女性学者的创新思路，美国联邦政府农业部所属的食品研究中心，试图通过改善人类蛋白质摄入来源，促进健康。

海待

20世纪初，在立足美国半个世纪之后，由旅美民工中精英分子推动的科学文化奇迹，同样令人惊艳，且更具文明古国文化特征。年，与百人幼童留学团几乎前脚后脚踏上远洋轮赴美的，包括12岁的广东台山籍少年刘锦浓（LueGimGong，曾译刘金缵，呂锦浓，廖振光）。

重要的是，这位自费赴美少年从此定居美国，有机会充分展示其聪明智慧和技术发明，不必与其同路的官派少年一样，旅美成才之路半途而废，刘锦浓的科技成果至今被人滋滋有味地咀嚼，即老牌加州橙。

刘锦浓工作照

参与培育美洲橙子，或种植纳帕葡萄，或酿制加州红酒等工种生计，代表了清末华工，在旅美淘金、修路等机会消失后，继续四处开拓生存空间的现实努力。大陆学界很少论及旅美晚清精英的创新成绩和技术发明，却热衷渲染加州华工血泪史。刻板的叙事思路，往往忽视乃至掩盖了数十万旅美华工不惜蜂拥出洋的内在逻辑，立足异国的精彩故事。

年，加州发现黄金的消息传到广东台山，当年就有2男1女前往“金山”探路，不久捎回小袋金块、金粉。次年，台山立即动身男劳力与2名妇女。再过1年，台山周边共计男性和5位女性越洋淘金。至年，仅台山出洋的民工总数就达名。

年代，从香港驶往旧金山的最低包餐船票30美元，相当于华工一个月工资。据清末纽约时报统计，沿海城市中，熟练机器技工年收美元，这类高端人才凤毛麟角。普通工匠年收78美元，熟练女工年收仅26美元。农村中，四口之家年收总共25-33美元。赴美路费不到年收入一成，乡亲们自然集体赴美淘金修路而去。年入三百六，相当10年活啊！

为改善生存，去冒险拼搏，是华夏民间人生哲学，更是人多地少的东南沿海族群，延续了数百年的出洋活命经济学。即使到了当代，20世纪末浙闽粤地区底层民众，继续延续着千方百计出洋讨生活的基本思维。改革开放数十年后，上千万海外新移民，在异国他乡弘扬华夏文化，重振辉煌祖业，其中包括了非法移民在内的华夏民间智慧与生生不息原动力。

从技术上讲，原始淘金所需的开沟、筑坝、抽水等活计，与华南水稻种植手艺类似。因此台山民工对开矿淘金工艺触类旁通，按照白人竞争对手的说法，华工淘洗过的矿区，连“塞进虫子牙缝的”金子都找干净了。可见，华工从业的积极主动和智慧闪亮，并非猪仔苦力说可以概括自洽。而刘锦浓的技术创新，本质上也是继承精耕细作的华夏技能，并加以发展。

反映当年华工淘金劳作的漫画

在旧金山驻留4年，初通英语之后，16岁的刘生去麻省打工，周末继续在教会圣经班里修炼。他巧遇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的堂妹芳妮(FannyBurlingame)，并在她的安排下受洗入教，从而进入她位于佛罗里达的农场从事园艺。

还是应了那句老话，穷孩子，早当家。刘锦浓自幼在台山随父亲栽培水果，掌握果树嫁接、授粉等园艺技术，基础扎实。年，25岁的刘锦浓发现，家乡常见的广柑，本地称哈特橙，并不适应佛罗里达气候，容易起斑霉烂。

是年，同船赴美的官派男孩，中断学业返回大清，俯身体制螺丝，大多抱憾终生，同龄女孩金韵梅正式获得美国医学博士。而农艺技术精湛的园丁刘，则刚刚开始将地中海甜橙的花粉，授予晚熟的哈特橙，先后培养出12棵新橙树。然后他将新橙树的花粉，再次授予哈特橙。其基本技术路径，早在前的《齐民要术》中已有记载，算古老技艺的海外版。

年，经过两次杂交的优质橙，耐潮湿、抗霜冻，味美汁多，易于储藏。新橙上市售价虽高，照样易于各地销售，恰逢农历新年，华人社区更加应景。刘锦浓培育的产品，登记商品名Valencia。年代起，广西和四川省称其汉名夏橙，先后引栽回国，推广种植。

年，刘锦浓成为美国果树栽培学会首位华人园艺师，被授予Wilder银质奖章，以表彰其培育各种优质蔬果，早熟的苹果，迟熟的桃子，无核粒大的葡萄，株高果多的西红柿等，职称名副其实。也就是说，刘锦浓运用可重复的科学手段，超越春种秋收的原始农技。在讲究功名的晚清，竟有西洋学术机构，毫不吝啬地为华裔园丁冠以学术头衔，名扬四海。

年6月28日，纽约华裔家政佣工丁龙，向哥伦比亚大学捐款一万二千美元现金支票，成为设立东亚所中国学研究基金的部分捐款。至此以后，哥大东亚所的受益者中包括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大批名流，如胡适、蒋梦麟、宋子文、顾维钧、马寅初、陶行知、陈衡哲、潘光旦、徐志摩、闻一多，冯友兰、张学良、李宗仁、张国焘、陈公博等。

打工者丁龙赴美劳务输出，克勤克俭积攒每分银子，以致终生未娶。他的晚年愿望与世俗的仆人身份，看似格格不入，即在美国著名大学建立汉学系，以期弘扬与交流祖国文化。其东家卡本蒂埃对为自己奉献一生的仆人，心怀感激并倾其所能，中美合作成就一桩伟业。

哥伦比亚大学创办的东亚系，专门设立“丁龙汉学讲座教授”职位。这桩民间推动的中美科学文化交流，甚至引起清末变革中的上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