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僧一道告诫灵石: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 但不能永远依持。 况且, 美中不足,好事多魔, 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你可还去?” 灵石曰:“我要去。” 上一篇说到,部分人对黛玉有误解,认为她是一个小心眼的醋坛子,但其实黛玉是一个对感情很在乎所以急着证明自己地位的人,而且在确认了宝玉的真心之后,就再无猜忌。 她像所有在恋爱的女孩子一样,有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也有全心全意的付出。 这一篇接着这个话题给黛玉“平反”。 这次要说的,是部分人对黛玉的第二个刻板印象:她是一个刻薄高冷的人。 为什么有这样的印象呢? 也许是她机敏地反驳李嬷嬷不让宝玉喝酒后,李嬷嬷气急败坏地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 也许是周瑞家的送宫花,把最后剩的两朵送给黛玉时,她便毫不留情地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也许是在刘姥姥进大观园以后,她开玩笑说刘姥姥像“母蝗虫”,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也许是她一开始总是对宝钗有敌意,在在宝钗心情低落的时候笑她可别哭出两缸眼泪来。 也许是宝玉把北静王赠与他的一串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想要送给黛玉时,她却看也不看一眼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 是的,黛玉确实自恃清高。 可是有时候我却很羡慕黛玉,因为她能爽快把自己的不开心表现出来,她能果断把自己的不喜欢展露出来。 表现出自己喜欢什么来,这很容易。 而轻易就表现出自己不喜欢什么,是人们在成长过程中最容易打磨掉的纯真。 蒋勋先生说红楼,就常说黛玉其实是一种精神的化身,她是以一种美态存在于书中的,曹公很少描写她具体穿什么,她具体长什么样子,用的都是一些笼统的、抽象的、飘忽的词语。 比如说: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可见曹公笔下,黛玉就是一种诗意美的理想化身,她形容娇美,聪明伶俐,纯情坚贞,才华洋溢。 在“警幻情榜”的判词里,对黛玉的判词是“情情”,很多人对此有许许多多见解,我认为最直接的理解方式,就是黛玉是一个“用情至深,为情而死”的人。 她最可贵的地方就是,她只体贴对自己有情有义的人,她只爱她的知己一人。 不喜欢的人,她甚至都懒于敷衍,不屑周旋,可是对喜欢的人,却温柔如水,倾心以待。 但是,如果说她刻薄,那就不对了。 刻薄是指,冷漠无情,过分苛求。 高冷是指,孤标傲世,目下无尘。 而黛玉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黛玉和妙玉,两人名字里都有一个玉字,两人的性格里也有类似的孤高。 但是不同的是,妙玉是从孤高中表现出对生活的冷漠,而黛玉却是表现出对生活的热烈追求。 在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回中,贾母带着众人去了妙玉居住的栊翠庵。妙玉精心准备了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 贾母喝了这茶觉得喜欢,吃了半盏就递给刘姥姥,刘姥姥一口吃尽。 众人走后,妙玉就说,那个成窑的茶杯不要了,因为刘姥姥吃了,她嫌脏。 妙玉本是修行之人,佛家讲究众生平等,可是很明显,在妙玉眼中,人是分了三六九等的,有的人似乎生来高贵,是阳春白雪,有的人似乎就生来下贱,是下里巴人。 妙玉的这种区别对待,也正是应了判词的“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而黛玉,她的孤高并不是针对人的高低贵贱,哪怕是北静王那样身份尊贵的人,她仍然不屑一顾,哪怕是寿命短暂的落花,她仍然满怀怜惜。 比如,紫鹃本不是随她一起进贾府的丫头,但是她和紫鹃感情至深,早已超越主仆。 黛玉无父无母,寄养在贾府甚是孤苦伶仃,婚姻大事无人做主,只有紫鹃听着流言纷纷,忍不住勇敢去试探宝玉。 如果不是黛玉平时里以姐妹之情待之,以骨肉之情相处,紫鹃也不可能回报至此吧。 甚至黛玉含恨而终以后,紫鹃生无可恋,随着惜春做尼姑去了。 再如,香菱想要学诗,第一个想到的是宝钗,宝钗却笑她“得陇望蜀”,学诗不正经,把园子里各处各人都拜访过了,这才是正理。 香菱知道宝钗是不会教她了,便往潇湘馆里去。果然黛玉欢欢喜喜,还要香菱认真拜她为师。 黛玉给香菱讲解诗的作法,深入浅出,把自己的诗集借给香菱品读,毫无保留,一篇一篇认真修改香菱的诗作,别人笑她把香菱引成“诗魔”了,她却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她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 后来呆香菱终于在梦里得了一首好诗,这和黛玉倾心以待脱不开关系。 还有,史湘云是个直肠子,在宝钗生日宴上,大家都看到一个戏子长得像黛玉,却又不敢直说,只有史湘云口无遮拦说出来了。 这下惹得黛玉不高兴了,觉得自己被拿来取笑。 宝玉在其中本来想劝一劝两个妹妹,谁知两个都得罪了,反而变得里外不是人。委屈又愤懑的宝玉写了《寄生草》,颇有悟禅之象。 黛玉看了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 ——“与湘云同看”,曹公这寥寥几笔,不曾刻意提起,但是有意读之会发现,刚才还觉得被湘云伤了自尊的黛玉,一会儿就气消了。 黛玉生气就生气,可是气消了就不放在心上,不存在什么“芥蒂”,这份透明的心性,何处惹尘埃? 在黛玉对待宝钗的态度上,尤其可见这份透明。 一开始,她既把宝钗当“情敌”,又觉得宝钗的完美无瑕是“藏奸”,所以总是不喜欢宝钗。 在原作第三十回里,宝黛之间闹了别扭,刚刚和好,一起去到贾母房里,这时候宝钗也在。 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宝玉本来也是搭讪的胡话,但是说宝钗体态丰满像杨贵妃,这在宝钗眼里绝对不是溢美之词。试想在《红楼梦》的年代,突然被一个男子说自己丰满怕热,第一反应就是这很不尊重人,是极大的唐突。 当然,放在现代社会,冷不防被一个男生说自己胖,也不会有哪个女孩子心里高兴的。 可是宝钗不高兴了,黛玉的表现却是“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想笑,一方面是觉得黛玉这股子小女生劲儿实在可爱,一方面又是感叹曹公笔法。 曹公写人,从来不曾大肆写其好,而不写其损形象的事,也从来不曾只于负面性格处着墨,而写不出其一点好的。 可谓人无完人,曹公写人,也是多方面而立体的,有好有坏,从不一面蔽之。 当然,我们可以在这里看出黛玉内心是有多排斥宝钗了。 可是后来,在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大家摸骨牌行酒令,轮到黛玉时,她说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句话出自《牡丹亭》,放在今天不怎么样,但是《牡丹亭》在《红楼梦》的时代里属于淫词艳曲,对闺阁女子而言,完全是禁书。 黛玉脱口而出这句话,相当于暴露了她在看这些不该看的书。 宝钗听到后,回头看了黛玉一眼。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后来却特意为了此事来到黛玉房中,好心“训诫”她。让她少看这些不正经的杂书,若是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且不论这番言论到底对与错,毕竟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学问是男人的事。 但是黛玉感受到了宝钗的谆谆教诲,心里十分感动。 再后来,黛玉秋日里咳嗽比往日更重了,宝钗来探望她。不仅说好话劝慰,还给黛玉看方子,增减补药,走的时候说要给黛玉燕窝,第二天就请人送来了一大包。 黛玉终于明白宝钗的好,知道往日是自己猜忌过多,坦诚对宝钗说: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 都说湘云是个直率的人,黛玉难道不是吗? 她能说自己往日的不好,也承认是自己狭隘,可是她也愿意开诚布公,一释前嫌。 两人从此结为金兰,情同姐妹。宝钗喝过一口的茶水,顺手递给黛玉,黛玉自然地接下,饮干。 可见,黛玉并不是刻薄高冷的。 她其实有颗真实的心,冰心玉壶,晶莹剔透,纯如孩童,娇俏可爱。 我总提到,黛玉是《红楼梦》里美的体现,诗意的体现,悲剧的体现。 曹公怀着深挚的爱意和悲悯的同情,用他的血与泪集中塑造了这样一个人物,又敏感细心,又淡泊无畏,又自尊自爱,又多愁善感。 有欲罢不能的可爱,更有深刻动人的悲剧。 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黛玉用尽一生眼泪,百转千回,惊心动魄。 怪只怪,她太美了,也太干净了。 看完之后你还要看: 我想你应该是误会黛玉了(一) 沧海赞赏 人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