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文学朔方(ID:wnxushuofang):《朔方》杂志编辑部出版。 作者简介 吴克敬,年生于陕西省扶风县,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中国书画院副院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出版《手铐上的兰花花》《渭河五女》《碑说》《状元羊》《风流数》等28部著作,多篇作品被各类选刊或选本转载。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文学奖、柳青文学奖、朔方文学奖等。年策划编剧的电影《拉手手》获美国纽约国际雪城电影节最佳艺术片奖。 城乡差别 过去很热的一个词儿,城乡差别,到今天已经冷得很少有人提了。是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的发展,削平了城乡差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已经没有了城乡差别?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看来,城还是城,乡还是乡,城与乡的差别依然存在,不仅没有缩小,还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城里的人与乡下的人 流行歌曲唱得好“城里的人啦,乡下的人,都一样……”,真的一样吗?大概城里的人有异议,乡下的人更是难赞同。 诙谐幽默的乡下人早在几年前就总结了:俺们刚吃上肉你们又吃菜了;俺们刚有糖吃你们又尿糖了;俺们刚吃饱穿暖你们又减肥露肚脐了;俺们刚吃了细米白面你们又改吃粗粮了;俺们土疙瘩擦屁股时你们拿卫生纸擦,俺们刚改拿卫生纸擦屁股你们又拿着擦嘴了…… 城市与乡村的差异是一种客观存在,这种存在将是长期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既然在称谓上叫了城市,城市便得有城市的特点,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便成了市民;既然在称谓上叫了乡下,也便有了乡下的特点,居住在乡下的人便成了农民。市民和农民强化着城市和乡下的差异,甚至使这种差异变得极端对立。正如乡下人看大城市,满目的新鲜,楼比山高,街比河宽,林阴像士兵一样整齐,连路边的花花草草也人为地长出规矩来。招牌是一个比一个吓人,动不动就是中国之最、世界之最。关键还是城里的人,哪个又撒种?哪个又耕地了,早上拎个包出去,晚上拎个包回来,就有好吃好喝,就有好穿好戴。听说了,一鞭子抽过去,保准打着三个经理的头;一片树叶落下来,接住的那个人,肯定是个大学生。换上恋爱中的男女也不知羞赧,也不感觉脸红,随便什么地方,人多也好,人少也罢,挽了臂靠了肩,挤了眉弄了眼,都还不算过分,冷不丁就抱了起来,男的俯下身,女的踮起脚,嘴和嘴就对了起来,舌头和舌头就绞了起来,吧唧吧唧,弄出很大的响声来,全不顾不觉旁边有多少尴尬的眼睛和烦闷的心跳。再是那身上衣,男人们倒是十分的保守,而女人们都特别开放,身上的东西都要露出那么一点来,先从上露,露到不敢再露了再从脚下往上露,超短裙、迷你裙把半个屁股蛋也露出来了,没有可以露的了,这又从腰上露开了,露出了圆圆的肚脐眼,露出了润润的肉背肤,当然不能只是露着,还要绘上人体画,以肚脐眼为圆心,或者画成一只虎头,或者画成一只豹头,总之越是生猛越是好;大片的背脊上画色更丰富一些,有翩翩欲飞的蜂蝶,有鲜艳欲滴的花草,全凭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了。 你说新鲜吧!你看奇怪吧! 这就是城里人,追新逐异,求缺寻奇,在城里活得好好的,却又心烦了,要到乡下去找开心,呼朋唤友一大帮,到了乡下还真是有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一只大红的公鸡,骄傲得像是一个皇帝,抖擞着一身的锦绣,跃上了高墙,跃上了屋顶,撵得雪白的母鸡满天乱飞,逮住一只了,就压在身下一阵激情勃发地颤抖,嘎嘎叫着,又撵另一只母鸡去了。黄得如土一样颜色的大狗,从扬得满天的风尘中蹿出来,狂奔向前,前边的麦田里,正有只黑一坨白一坨的花狗,悠然地踏青吠鸣。两只狗刚一会合,先是一只腾空跃起,那一只便滚翻地上,然后便不再动作,互相盯着看,狗眼对狗眼,盯得专注,看得专一,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狗的眼光相撞产生的火花……渐渐地两只狗挨在了一起,黑白大花的母狗,还把头挨到大黄公狗的怀里,百般地撒娇,呜呜地轻吟,于是两狗成了一体,久久不能分开。恰好有一只山羊,心无旁骛地吃自己的草,这小畜生早晨起来就在草坡上进餐了,一直吃到太阳西下,还在吃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吃饱。几个八九岁的孩子放学回家,到了村口的水库边,扔了书包,脱了衣服,撒出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水,接着拍在肚脐上,扑通扑通跳进碧波之中,半天不见人影,到露出头来时,各自手里扬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城里人知道,那是乡下人给他们晚餐准备的一道菜肴了。 诗一样的乡下,画一样的乡下,春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夏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秋至“戴月荷锄归,露珠沾我衣”,冬闲“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四季有四景,四景各不同。 然而,让城里人眼红的景致,乡下人却都看烦了,看厌了,要学城里人了。茅舍瓦屋扒掉,盖起了砖混小楼房,格子小窗换成了玻璃大窗,板扉柴门换成了油漆大门;条件宽裕的殷富之家,外墙砌了瓷砖,内地铺了地板,天花板上还吊了顶,挂了枝型水晶灯。用不上集体自来水的,自己置一台小型潜水泵,下到井水里,扯上长长的小白龙(白色塑料水管),也要把井水引到龙头上来。 城里人自命不凡,总以为他们是精明的,特别是走进市场经济以后,把发财的手老要伸到乡下去。有的人把在乡下五块十块收去的毛皮,七弄八弄,说是加入了高科技含量,便弄成了裘皮衣,开口上千累万,既不腰疼,也不脸红;有的人把在乡下五角一块收去的干菜蘑菇,七弄八弄,上了餐桌,开口八十、一百;有的人还到乡下去,把拆下来没用的旧门旧窗、旧桌旧凳、旧盆旧碗、旧摆设旧相片……一切以旧为标准,旧得乡下人都当成垃圾了,他们却宝贝似的花钱收购,有多少收多少,弄回城里来,竟成客厅书房里的雅物。娃娃带了个猪头绣花肚兜,炕上放了个鸳鸯绣花枕头,窗上贴了个喜鹊闹梅的窗花,在乡下人看来什么都不是,城里人却看得直了眼,嘴里啧啧直赞叹,也花了钱收购,好像是越土气越值钱,土得都掉渣了,乡下人都看不上眼了,给的收购价反而高,弄到城里来,还扯旗放炮办展览。为此乡下人没少笑话城里人。到后来,城里人一批一批在乡下收购这些个俗物,乡下人才心有觉醒,感情咱不当东西的东西,却是艺术呢!心灵手巧,扎得了花,绣得下朵,剪得了纸的乡下人,感情也都成了艺术家! 城里的人把乡下的人也教得精明起来。能赚钱的事儿谁不乐意呢。城里人不是爱到乡下寻新鲜吗?咱就打出风俗村、民俗村的牌子,吸引城里人来,做生意也好,做客人也好,你城里人到乡下来,都不是白来,拉一泡尿也能肥庄稼呢。何况城里人来,吃是一项,住是一项,也不要太讲究,吃的是咱乡下的粗茶淡饭,油是少了点,肉是瘦了点,城里人却大呼小叫有特色有味道。住的也是咱乡下人的大土炕,在城里夫妻都是和孩子分开睡,在土炕上却都睡在了一起,大红花的被子,大红花的褥子,是夫妻都恍惚又入了一次洞房,是朋友的又加深了一层友谊。 城里人的腰包太好掏了,赚得乡下人哈哈乐着,也不傻乐呵,就看出了城里人的三大生活趋势,要漂亮、聪明、长寿。好了,咱山涧崖缝原来鸣鸣溅溅的小溪流,打一道坎蓄起来,装进罐子里,说是矿泉水也成,说是纯净水也成,把咱吃不上细米白面原来搭配着吃的大麦、豌豆、小豆装在设计精巧的小口袋,印上宝宝素、美人精一些城里人喜欢听的名字,车载船运,弄进城里去,一准儿让乡下人赚满了钱口袋,笑着回到乡下来。 如此说来,并不是城里的人和乡下的人都和谐了,就消灭了差别了。不,拥到城里来的乡下人多了,城里人就说乡下人抢了他们的饭碗,可乡下人不来城里,菜市场当下就关门,马路没人扫,牛奶没人送,垃圾没人掏。因为一个城市里的脏活累活,少体面的活,城里人是不屑干的,都是吃苦耐劳的乡下人顶着。 城里的人弹嫌乡下的人,却又离不开乡下的人;乡下的人看不惯城里的人,同样也离不开城里人。城里人和乡下人就这么矛盾着,差异着,交流着,免不了要碰撞一些火花来,像本文开头乡下人对城里人的抱怨一样,乡下人还有新的抱怨在产生,例如: 俺们刚要进城你们又下乡来了;俺们刚进城打工了你们又流行下岗了;俺们刚能在电影院约会你们又改网恋了;俺们刚把媳妇娶进门你们又独身了;俺们女孩子刚换下对襟大褂你们又穿肚兜了;俺们男子刚穿上西装你们又改穿休闲服了;俺们刚要增白你们又要黑色健康了;俺们怕流汗你们偏去桑拿房蒸汗了;俺们刚除完草你们又种草了;俺们刚砍了几棵大树,你们那儿就发大水了! 城里的娃与乡下的娃 回到乡下的姥姥家,女儿欢喜得了不得,打电话叫了几次都不回来。小侄子进城来住了几日,也是欢喜得了不得,他爹来了一次,他妈来了一次,都没能把小侄子领回去。 这使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困惑。不是说城里的娃需要体验艰苦,需要在乡下接受一点儿生活能力的锻炼吗?不是说乡里的娃需要开阔眼界,需要在城里来点儿挑战命运的锻炼吗?可是回到了乡下的女儿,并不以乡下的艰苦为艰苦;来到城里的侄子,并不以城市的竞争为竞争,姐弟二人,一个在城里住得久了,倒好像特别适应乡下,一个在乡下住得久了,倒好像特别适应城里。这么交叉地住了一段时间,在乡下的弟媳忍不住思子之情,又跑进城来,把极不情愿回乡下的小侄子拖回了乡下。妻子也是,熬不住想女儿的心情,也跑回乡下,坚决地把女儿拖回了城里。 看到女儿的第一眼,我禁不住乐起来,发现白白胖胖的女儿,黑了也瘦了,嫩生生的皮肤上有蚊子叮的疤,也有跳蚤叮的疤。女儿也特别的乐,说她这个暑假过得太有意义了。 蚊子叮,跳蚤咬,却还让女儿这么高兴,我的确有点儿意外,取来了风油精,在蚊虫叮咬的地方涂着抹着揉着搓着,听女儿的一张小嘴叭叭叭叭地说着她在乡下的开心事。 女儿说她结识了几个好伙伴,她给她们讲互联网和互联网上的种种新鲜与稀奇,还给她们讲动物园里的老虎狮子熊、斑马羚羊鹿……听得伙伴们瞪大了眼睛,一惊一乍的,让她有机会带她们进城里来,也能见识见识。伙伴们都围着她转,教她玩“跳房子”“弹九宫”等等游戏,还带她去庄稼地里挖猪草、掐野菜,她现在认识了许多野草,荠荠菜、麦禾萍、刺丁牙掐回来吃,夫子蔓、胖婆娘、狗尿苔挖回来喂猪。有一回把手指尖割了一条血口子,伙伴们掐了一些刺丁牙的叶子,在手心揉碎了,揉出绿绿的汁水来,敷在伤口上,血止住了,疼也止住了。乡下的伙伴可勤快啦,像她一样大的差不多都会做饭,还有会剪窗花会绣花的,手可巧了。女儿说着还把乡下伙伴送她的礼品取出来,一一展示,窗花和绣花透着乡村的质朴和乡下娃的淳朴,没有一样不可爱。 妻子却在一旁问话了:“乡下的娃不做暑假作业了?” 妻子又问了:“乡下的娃不上补习班?” 女儿回答:“不上。” 妻子就很不理解。大睁着眼睛看女儿。女儿看出了母亲的疑惑,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脖子,告诉母亲,乡下的孩子不上补习班,也没有补习班可上,她一个伙伴的爸爸就当着乡村中学的老师,暑假待在家里,也是一个忙,但不是忙着办补习班,而是务劳着家里的责任田。天明到天黑,只能抽出一点时间,温习功课做作业。女儿把她带回乡下的暑假作业都拿了出来,一页页翻着让她的母亲看,居然全都做完了。 我的妻子是个挑剔的人,拿过女儿的暑假作业,先数学,后语文,再英语,看得十分仔细,看完了,脸上虽没笑出来,但在一旁的我和女儿还是感受到了她的满意。 妻子把女儿的暑假作业放在一边,很严肃地对女儿发号施令了。说女儿在乡下疯也疯了,狂也狂了,回到城里来了,心也该一起收回来了,上补习班去。妻子说她都打听好了,和女儿一个学校一个班里的同学,在城里没有不上补习班的,人家都补了一段时间了,咱不能落下来,要补上去,咱不能落在人后! 女儿的嘴撅起来了。撅嘴不影响她母亲的决心,第二天上午数学,下午语文,晚上英语,像所有城里娃一样,匆匆忙忙地赶着补习班的场子。 我杞人忧天地想着从城里回到乡下的小侄子,他会给家里说些什么呢? 我没法想象娃娃们的体会和感受,过了些日子,学校开学了,女儿还惦记着乡下的日子,不断地会和为父的我讨论些什么。终有一天,女儿放学回来,说他们学校联系了一批乡下娃,和他们结对子,互帮互学,她报了名,分配给她的是一名快要辍学的贫困生。女儿说着,把她积在一头瓷猪储蓄罐里的钱哗啦啦全倒出来,数了一遍。也就七十多元的样子,便很沮丧地央告她妈妈,说她以后不吃冰激凌,不喝饮料了,攒下钱还她,让妈妈提前借她一百三十元钱。女儿说,二百元就能使一个乡下辍学的娃,再进学校学习,她不能不帮。 城里的家不都是富裕户,我的手头就常很拮据,看到女儿学会关心他人,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便鼓动惜钱但不吝啬的妻子,取了一百五十元钱,交给了女儿。 又过了些日子,女儿又兴奋地向家里报告,学校邀请结对子的乡下娃来城里过队日。她结的那个对子也要来,在城里要住一个晚上,她希望最好就住在家里。 女儿决定了的事,我和妻子没有反驳,几天来跑出跑进地准备着。给女儿的乡下对子买了文具盒,买了书包,本来还打算买一身衣服的,妻子却从女儿穿过的衣裳里挑了几件,还都半新不旧,颜色也还鲜艳,就打了包,和书包文具盒放在一起。当然,我们还买回了一些好吃的好喝的,单等女儿的乡下对子来家了。 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妻子请了假,在家里认真地准备着,我打的到学校把女儿和她的乡下对子接了回来。在出租车上,我心里就打起了鼓,女儿的乡下对子,穿戴上不像个贫困农家的娃娃呀?身上的衣裙,都是有牌子的,城里的娃都很少买了穿。我不自觉地汗颜起来,觉得女儿穿过的打在包里准备送给对子的衣裳,是怎么也拿不出手了。车到家门口,我掏钱付车费时,女儿的乡下对子迅速地把准备在手里的钱递给了出租车司机,这下更把我弄了个大红脸。女儿在一边也瞪大了眼睛。女儿知道,为父我是第一回打的接她回家,钱却让她的乡下对子掏了,同样地感到很不好意思;从我的手里拿来出租车费,硬给乡下的对子还,两个人拉扯了好一阵子,乡下的对子才接了钱。 餐桌上,妻子的准备不可谓不丰富,有鸡有鱼,有荤有素,搭配得也不可谓不合理。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来了,泛着气泡的饮料也倒满杯了,端起来砰地碰了一下,女儿喝了一口,女儿的乡下对子小抿了一下,大家就吃起饭来。妻子把鸡腿撕下来,女儿一个,女儿的对子一个;妻子把鱼的脊肉剥下来,女儿一片,女儿的对子一片……我看见了,妻子也看见了,女儿狼吞虎咽吃了鸡腿,吃了鱼脊肉,而女儿的乡下对子,吃得特别小心。妻子就在一边叹上了:“别客气,来了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女儿的乡下对子倒是真不客气,浅浅地笑着说她在家天天都有鸡和鱼吃,都有饮料喝,可乐呀,雪碧呀,她喝得爸爸妈妈都有意见了。她说她听说了,饮料喝多了会发胖,鸡鱼吃多了也会发胖呢! 其实,家里平时很少给女儿买鸡鱼吃、买饮料喝的。倒不是怕把女儿吃胖了喝胖了,而是精打细算,家里还没有那个经济力量。 女儿的乡下对子,实在让我糊涂了。是夜和妻子躺在床上,讨论了一夜,也没法相信女儿的乡下对子是个曾经快辍学的贫困生。 女儿帮助我和她母亲解开了其中的谜:和她结对子的乡下娃这次没有来,来到咱们家的娃家庭并不困难。她的爸爸是他们那里的一个乡干部,在县城盖了一院的房子;医院的一个医生,收入比她爸还多,他们家不缺钱,什么都不缺。她是县教育局选拔来城里过队日的,教育局的领导带队也来城里了。 领导们告诫他们不能丢了咱乡下人的脸。 我无言以对,觉得城里娃和乡下娃,也许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别,但有一点是没有差别的,即新鲜好奇,诚实纯洁。 这应该是城里的家长和乡下的家长所要认知的,别因为我们家长的问题,而影响娃娃们的健康成长。 城里的草与乡下的草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句曾经十分流行,且十分霸道的口号,在我看来,早已经成为社会的垃圾,而为人所不齿。其实不然,这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就说这草吧,长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城市里,还真是宝贝得了不得,不仅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怎么样呵护养育的问题。长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农村,草的身价大跌,命运也是非常的凄惨,一般地都要被连根铲除掉,一次不成,两次地铲;两次不成,三次地铲……直至彻底铲除而后快。 城里的草与乡下的草就这么不一样。 暑热难熬的傍晚,我在家里待不住,很随意地出了门,到西安城的南二环草坪散步,就有看护者身穿橘红色鲜亮的衣服,指着我大声呵斥,别踩踏草坪!我没有不听指斥的理由,很抱歉地朝看护者笑笑,自觉自愿地退了出来。在草坪旁边的人行道继续散步,这就发现了几块用红油漆书写的木牌,赫然地插在草坪上。我仔细去看,发现草坪被划分成责任区,有专门的人服侍,有专门的条款约束。像我踩踏草坪,就在禁止之列,如果不听劝阻,还有高额罚款等着你领受。 负责服侍草坪的人,多为乡下进城务工的农民。 我看着责任牌上的条款时,便听得附近两个服侍草坪的民工在对话。 年老的民工说:“乡下农田的草铲也铲不尽,城里草坪的草怎么服侍都长不旺。” 年轻的民工说:“乡下的草贱么,城里的草贵么。” 年老的民工就摇起了头:“草和草的命也不一样。” 年轻的民工说:“你以为呢。” 两个来自乡下的人,很小心地服侍着他们责任区的草,因为草长不旺而引起的对话,让我大吃一惊,感觉他们说出了一个让人心痛的社会现实,城乡差别还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城里草与乡下草的不同命运,难道不正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不同生活处境吗? 两个民工的对话还在继续,只是话题稍稍有些改变。 年老的民工说:“在乡下,咱一个人就种着七八亩的农田,在城里,咱两个人才服侍着三亩草坪。” 年轻的民工说:“可不是吗,乡下的地收了麦子种玉米,一年不得闲,绿了,黄了,再自然不过了。咱在城市服侍草坪,一年四季一个样,只是个绿,绿得人心慌;盼着草长旺一些,像麦苗,像玉米苗一样,高高地长起来,可是不行,长高还要动用剪草机,齐茬茬剪一遍,不让你长高了,也不让你长低了。” 年老的民工说:“照你的意思,城里的草倒是很委屈了。” 年轻的民工说:“那你说是不是呢?” 我听着听着不禁笑出声来,就此打断了两个服侍草坪的民工的对话。 我觉得两个民工说得太有理了,长在城里的草,其实也是很无奈呢。城里的草除了两个民工哀叹不能长高、不能长低的委屈外,还得无时无刻不被连成串儿的汽车尾气熏染,和其他我还不甚知晓而确实存在的有害物质的污染。乡下的草就不同了,如果不是长在庄稼地里,尽可以由着性子地长,能长成什么样子就长成什么样子,而且自然地,也会呼吸到弥漫在乡野之中的新鲜空气。 当然,城里的草不能因为这一点而自卑,养尊处优的城里草,还是有太多乡下草所不及的优越性。有一本账搁在那儿,粗算一下,城里的草就会骄傲得翘起屁股来。我居住的小区楼下,有一块两亩地的草坪,物业公司种植时就先花费了数万元,之后长期委托一家绿化公司养护,晴天几乎是每天喷淋一次。每周打一次药,每月施一次肥。隔三差五除一次杂草或者很讲究地修剪一次,还有补种、梳理等等的工序。问了一下物管者,竟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一年的养护,也要数万元的样子。 乡下的草有这样的待遇吗?没有。 乡下的苗也难有这样的待遇。西安城周边的农村,一年两季,秋种小麦,夏种玉米,两项相加,一亩地一年的投入也就是种子、化肥、农药等大约在二百六十元左右,加上农民计算成本时不习惯加进来的工夫钱,最多也超不过四百二十元,可农民的指望就在上面了,不仅要养活自己一家老小,还要缴纳这样名堂那样名堂的费用和提留。乡下的苗仅享受到城里草几十分之一的待遇,何况草乎。 我现在也居住在城市里,知晓城里的草也不是白养的,它要以其柔弱的身骨,改善城市的环境,调节城市的气候,让人眼中有绿,保持良好愉悦的心情。在水泥砖石堆砌起来的城市森林里生活的城里人,是太需要绿草的点缀了,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和文明需求。 我对此无话可说。然而,城里的草在让城里人赏心悦目的时候,从事新闻工作的我领到了一个采访任务,顺便到乡下跑了一圈。因为北方地区干早,我出城时,看见所有城里的草坪都在人工地施行灌溉,而出城以后,满目都是焦渴的庄稼和干黄的野草,我悲哀地在采访本上写下了这样一首打油诗:“早日起炎风,田亩皆枯焦;河中起飞尘,野田草无生。” 一样的草,在乡下与城里就是这么不一样,这不是草的问题,是人的感情差别。乡下人把草看得很平常,你长在庄稼里,我就除掉你,你长在荒天野坡上你就自由地快乐地长吧,风吹雨打,雪压霜杀,你还是你;城里人就把草看得很宝贵了,如同养在家里的猫儿狗儿,已然成了心尖尖上的宠物。 我知晓这样一个客观存在,能心有不平吗?口有怨言吗?都无济于事。城里的草与乡下的草还得这么继续不同下去。 城里的狗与乡下的狗 看家守业,助威狩猎,应该是人类养狗的一个初衷。到如今,这个初衷在城里有了大大的改变,养狗只是为了观赏,为了宠爱。当然,乡下的狗没有这份福气,其职责还是原来那个职责,待遇还是原来那个待遇,永远都是那么一个破烂狗食盆,永远都是那么一些剩菜剩饭。生活待遇的低劣,一点都不影响狗与乡下主人的感情,也不要绳拴,也不要索拿,自由自在的乡下狗,白天的时候可以村里村外地转悠,碰得巧能觅到一堆小娃娃的热屎,三口两口吞进肚子,便已十分的满足;到日头落山,自然地转回家来,履行它神圣的职守。是啊,在乡下,尤其是在偏远一些的山区村庄,家里养条大狗是绝对必要的。 城里的狗也许不懂,忠于职守的乡下狗,怎么能忍受那样的清贫、那样的荒寂。这就是城里狗的少识见,少阅历,它不知道因为生活在城市里,它都丧失了多少狗儿应该享受的快乐和风光。 乡下的狗没有多少约束,充分地享受着大自然给予这个世界的阳光和雨露,广阔的田野是它们的舞台,花花草草,小溪河沟,一阵子枯了,一阵子活了,四季流转,它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嬉戏取闹,还可以自由地恋爱生子。“二八月,狗连帮”(发情期),一对对的狗儿,追逐着,吼叫着,尽情地发泄着爱情的狂热,为了争夺配偶,狗儿们也会撕咬起来,绝对真实的撕咬,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狂热的结果,在四个月后,就会有一窝小狗崽来到世间。 冬日里的一天,我们一行三人去渭北原上采访,远远看见一群狗儿,在残雪花白了的麦田里飞蹿奔突。狗群里有黄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各色各样的大狗,还有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各色各样的小狗,全都机警地巡视着田野,一会儿跃上土坎,一会儿又钻进玉米秆堆,出来时嘴里便会叼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逮着野兔的狗儿并不为解自己的馋,只和野兔玩儿,叼一阵放开,让野兔再跑,它们再去追。如此三番,直到有人跟来,狗儿便会殷勤地把猎获的野兔奉献给主人。 自由的乡下狗,让城里狗羡慕了吧。 只要城里的狗还没有被人宠坏,它们一定也会渴望自由的,但它们肯定都已经被人宠坏了,它们已经不知道自由为何物了。说得刻薄一点,城里的狗已基本丧失了狗性,剩下一点可怜的本领,就只有在主人跟前摇尾乞怜、撒娇邀宠。 城里的狗如果还有一点廉耻,不知道会为自己的行状羞成什么样子。还好,它们在城里已经活得习惯了,它们或许还会为自己的邀宠伎俩而骄傲呢。这从城里狗所享受的生活待遇上立见分晓。说一句没人爱听的大实话,现在城里的狗,吃喝用度,比许多贫困人口的生活水平都要高。在一些家庭,爱犬已经成了家庭成员之一,主人去超市购物,一半为人服务,一半为狗服务,宠物狗的生活用品成了超市必不可少的货物。偏偏那小东西灵性斐然,与主人(尤其是女主人)心灵相通,情感相融,有许多三口之家,养了狗以后,不出几日,男主人大都要自嘲地说他又退居一席,成为家中的四把手。 城里人为狗可真是舍得花钱,生意人看准了这一新兴产业的高额利润,纷纷上马宠物服务店,狗食狗饮、狗穿狗戴不消说了,狗医院、狗学校、狗美容店……雨后春笋般遍布每一个城市的角角落落。街对面原来有一家私人诊所,是给人瞧病的,规模小,挣不了几个钱,医院,倒发得一塌糊涂。隔了两条街,原来有一户四合小院,被人租了,开办成狗学校,还雇了几个幼教学校毕业的姑娘,为狗儿教授跳舞、唱歌、弹钢琴,有几只学习好的狗都已经上了电视台的直播节目。那家狗学校,听说报名费不菲,比孩子上学的花费还要高;受名额限制,天赋差的狗,主人交多少钱,人家还不收呢。狗美容店的生意才是个火,剪个什么发型,取个什么泪痕,修个什么指甲……没有预约,那就先登个记、排个队,排到哪一天就哪一天了。 爱狗宠狗,也不能说不好。从另一个角度讲,应该是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富足的一种表现,这是绝对没有错的。但爱到不近人情,宠到惹出祸端来,事情就有些不好说了。就说前些天的《都市快报》,报道了一位女士和爱犬接吻,爱得心疼,吻得嘴疼,爱犬便有些受不了,一时犯浑,龇牙咬了女主人的嘴,咬轻一点也还罢了,偏偏咬得重,咬掉了女主人一块唇肉。更有绝的,说是成都有位大款的二奶,寂寞无事,养了条宠物狗,相依为命,闲来无事,也与爱犬接吻,不料一日爱犬在哪里碰了耗子药,两厢相吻,双双中毒身亡。如此事故,不免让人嗟讶不已。 文章本已煞尾,却又看到广州媒体披露,该市的宠物狗“万犬齐喑”。为什么万犬齐喑?记者经过调查,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羊城数万宠物狗受到残酷虐待,有的不断受到电击和抽打,有的则被割断了声带。宠狗却又虐待狗,说透了只能是人的一种异变,即自己没有把自己当人看,同时也没有把狗当狗看。 割断狗的声带,是嫌狗爱吠叫,吵了自己,也吵了邻居,可能还会惹得邻居报警,因为养狗都没办合法手续,警察一来,罚款是轻的,重则小狗性命也难保。可怜的小狗,在活命还是做哑巴之间选择,主人只能狠心替它保命了。如此说来,割断狗的声带,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但剥夺了狗的吠叫权,怎么说都是一件残忍的事。更残忍的是经常电击和抽打狗的人,自己活得不开心,男人养了二奶,女人红杏出墙;男人赌博输了钱,女人失意下了岗;还有老人常年卧病,孩子学习成绩差等等的糟心事,无处排泄,于是乎,宠物狗便一时不得受宠,电击之,抽打之,因此常有被虐待毙命者。 呜呼!城里的狗,荣华富贵下的命运,其实并不比乡下的狗好多少。 ■相关文章: ◎陕西省作协副主席 扶风籍作家吴克敬:现在,乡村没有了炊烟 ◎扶风的农村,最终被城市的垃圾,废气和浮躁的思想所包围! ◎深度好文 中国农村面临什么问题?未来的方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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