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出生得太晚，一到世上，你早就走了。 我仔细地端详过你的照片，一身黑色棉衣，双眉紧锁，满脸愁云。 有一年我去法门寺找你，发现你居住过的房屋紧关着，门锁锈迹斑斑，一场一场的雨浸透铁锁，使我顿觉你走了很多年。 我抚摸着你曾经修整过的佛殿、围墙及鼓楼，在心里大声喊你的名字。法门寺已经经过政府大规模的修缮，到处都是黄灿灿的颜色，金碧辉煌，风光无限。我看见你站在佛殿门口，张望着曾经生活多年的寺院，泪眼涔涔。 你说佛教严禁杀生，大地的一切众生，情与无情都有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与保护，没想到你自己却犯下了杀戒。 四十年前的今天，村子里刮着大风，数百名造反派和稚气未脱的红卫兵小将满怀豪情壮志，呼喊着“破四旧、立四新”的口号，杀气腾腾地向法门寺涌去。 他们不遗余力地使出十八般武艺：一块块青砖被精准刨出来，一堆堆黄土被优雅地抛散，有几人施展了“飞檐走壁”的绝技，以势不可挡的冒死精神爬上塔基，对每一处藏佛洞都仔细地察看，无数泥佛铜像纷纷坠地，跌入漫天的泥土之中。 法门寺里面纷纷扰扰一片狼藉，沸反盈天都是呼声。 法门寺外面浩浩荡荡一片草莽，满天满地都是风声。 你端坐在莲花八宝图案的蒲团上，双目紧闭，手捻佛珠，口诵经卷。 当法门寺被折腾得天翻地覆之后，造反派和红卫兵大队人马又开到真身宝塔之下，他们想要在这佛祖的安息之地挖出秘藏的蒋帮电台。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往往仅凭一个念头，就可以把人置于死地，随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一个人，随便一句谣言落下来都能毁掉一个人，许多人就是这样被留在了别处。 他们说你私设电台，又说你吸食鸦片、偷吃大肉，他们将你的衣物搬到大街上进行展览，说他比大军阀还穿得阔气，还扬言要剥下你的画皮。 你本来就自身难保，却偏偏还要挺身而出。 出家之人最讲究平常心，这些与你息息相关的事情你都可以忍受，为什么涉及到身外之物，你却开始恐慌了呢？ 你站起来，想用自己的言行来阻止住这场劫难。 “阿弥陀佛，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你们赶快住手……” 年迈80岁的你嘶哑着嗓子，向疯狂的人群挤去。 这时，宝塔中心已挖出了约有半人深的大洞，飞扬的镢头正咚咚地向下劈去。 你浑身颤栗，高喊一声“罪过！”便跌跌撞撞地滚落到挖出的洞中。反动派和红卫兵们见你阻止自己的“革命”行动，不禁勃然大怒，一顿拳脚将你打得鼻口流血，头皮青肿，昏死过去。 几个男女上来，连拉带拖地把你扔到了宝塔后的空地上。 你吃力地睁开被鲜血粘住的眼睛，看到依然挥镢抡锨、疯狂肆虐的人群，神情悲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用力站起身，一拐一瘸地向住室走去。 他们干劲正酣，没有人注意到你。 我透过昏暗的窗户，看见你找出了那件平时不舍得穿的五色木棉袈裟，披在了身上。 你走到香案前，双膝跪倒，两眼含泪，对残缺不全的释迦佛祖的塑像庄严地膜拜。 然后将身边一个油桶打开，用最后一点气力将桶高高举过头顶，霎时，桶中黏糊糊的煤油倾泄而出，沿着脖颈哗哗地流到脚底。 你从香案上抓过一盒火柴，抱着一捆柴草，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我明白你想做什么了。 我在这边喊着你：你千万别做傻事，快快回头.... 无论我如何大声地呼喊，但是声音终究消失在四十年的时空隧道里。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宝塔前停下来，将柴草铺于地下，睁大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悲痛万分地打量了一下那阳光照耀中的宝塔全身，哧的一声划着了手中的火柴。 冲天的大火燃起，你那瘦弱、模糊的身影在火舌烟雾的包围中缓缓向宝塔移动，那烤灼皮肉的爆裂声伴着刺鼻的油烟味瞬间扩散开来。 我泣不成声。 造反派和红卫兵一个个目瞪口呆。 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以如此悲壮的方式来抗争的人物，这血与火凝固的瞬间，一枚重磅响雷在他们心里轰然炸开。积淀的狂热与喷涌的激情立即消失殆尽，终于他们在极度的惊恐与不安中扔下手中工具四散而去。 五色袈裟烈火明，油淋血溅泪纵横。 一身独步趋高塔，四散群凶罢啸声。 圣迹珍奇今日隐，人间劫难几时平。 法门舍利垂千古，谁念良卿衲子情。 你用你九死不悔的赤诚与刚毅。自焚殉教，法门寺劫后余生，舍利安然，佛宝无恙。 如今只剩下空空的住室，一把锈迹斑斑的门锁——让你熟悉的这些东西在原处，等待遥无归期的你。 我曾想要透过佛经一点点靠近你，可是你知道的，我没有这个耐性，我无法参禅，更无法悟道，我无法理解偌大的法门寺竟然没有你的碑位，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至今都没有一个人给你致歉。 我看不清，放不下，参不透，所以永远不能接近你，就像四十年前的今天，我没有机会捧起你烧焚过的焦土一样。 但是我总觉得你并没有走远，你就在寺院的某一间房里，表情平静，无声地念着佛经，我跑过去，拍着窗户大喊着你的名字……我听见我的声音被另一个我接过去，向荒野尽头传递。 年7月12日 小编注： 良卿法师(公元～年)，法名永参，字良卿，河南省偃师县人，公元一八九六年(清光绪十二年)出生。幼年家贫，以即打零工为生。光绪三十一年(一九一六年)，入河南宜阳县灵山寺，依印川老和尚落发出家。一九一九年(民国八年)在灵山寺受具足戒，戒师是心空老和尚。圆戒后一直在灵山寺担任职事，循序升至监院。任当家师期间，力图振作，修缮寺院，整理寺规，常住增加至五十余人。印川老和尚退居后，任灵山寺住持。 一九三一年，上海留云寺方丈德浩老和尚，受请出任洛阳白马寺住持，良卿应德浩老和尚之邀，到白马寺担任西堂，后转后堂，继而升任监院。历时十余年，抗日胜利后再回到灵山寺。一九四八年，良卿法师出门参访游化，先到镇江金山寺挂褡，后又到浙江普陀山潜修。一九五0年前后，良卿游化到陕西，于终南山南五台结茅潜修。一九五三年，受请到陕西扶风县，出任法门寺住持。当时该寺僧侣有澄观、慧明、常慧、心如等人。良卿和尚在法门寺表现出色，兴修寺院，广结善缘，寺院日渐兴旺。 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二日，良卿和尚为保护地宫，引火自焚。享年七十一岁。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二日，是良卿老和尚引火自焚三十周年，法门寺为他建造的纪念塔是日揭幕，以此纪念他保护地宫之功。 赞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