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是睡在我下铺的兄弟。按照身份证上的年龄,他在寝室排行为老二。但他总强调身份证上的出生年份搞错了,他应该是寝室的老大。对此,牛老大自然不同意,因为他必须是老大。军训结束后,牛老大当了班长,范老二当了支书,于是全班人都称呼牛老大为“老大”,称呼范老二为“二哥”。慢慢地,二哥也就只好接受这种称谓,但每次痛饮后,他还是要和牛老大没完没了地争论谁是真正的老大。 老大之争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因为只有十七岁的我,是全寝室,全班级,甚至全年级的小弟弟。与二哥的第一次接触是新生报到时,作为省城人,我有恃无恐地最后一个到校报到。当父母拎着大包小裹进入寝室时,却发现原本写着我名字的铺位上躺着一个方面大眼,有些稀疏凌乱胡须的人。那双牛铃般的眼睛,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张飞、李逵、程咬金。这个临窗的下铺,是父亲托了人情搞到的,没想到居然让人占了。正当父母要上前质问时,这人却站起来,声音洪亮而清晰,充满愧疚地说:“叔叔阿姨,我腿不好,麻烦贾同学睡上铺吧!”我们全家才注意到他一个肩膀略高,一个肩膀略低的站姿,又瞅了瞅他大短裤下露出了两条粗细不均的小腿,相互看了看,就只能接受现实了。也许是因为占了我铺位的缘故,整个大学期间二哥对我一直很关照,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那种。 二哥的腿是脊髓灰质炎后遗症,右腿走路时会跛,但他总是努力地站直、走稳,尽量让人看不出来。 二哥喜欢诗歌,会写、善读。第一学期就得到了校文化节诗歌朗诵的季军。后来,又找了个诗歌朗诵的搭档———“班花”花徵渱,于是他俩的诗歌朗诵就成为学校各类活动的保留节目,还曾在全省高校比赛中获得金奖。 二哥喜欢赚钱,从大一开始就出去当家教,最多同时教五个孩子;他还和几个同乡合伙擦过出租车;还去夜市摆过地摊……但他赚的钱都请了大家喝酒。 二哥喜欢喝酒,第二学期伊始就开始在寝室带领我们喝。酒是二哥从老家带来的,一大塑料桶。下酒菜也是二哥从老家带的,一大袋子的五香瓜子和一大袋子的五香花生。这几样东西他每学期开学都会背来与大家一起分享。他说酒是大姐家自己酿的,瓜子花生是二姐自己加工的。于是,牛老大就打趣道:“那你三姐,给我们带点啥?”二哥憨笑道:“我三姐还没嫁人,不过也快了。她对象是挖河沙的,不知道你牙口行不行?”慢慢地,我们知道了二哥来自本省西部农村,四岁时父母因意外去世,由三位姐姐抚养长大。为了生活,大姐嫁给了长自己十几岁,家里有小酒坊的老光棍。三位姐姐都在老家务农,二哥是她们的骄傲与希望。第二学期伊始的那次酒,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白酒,感觉除了辣,还是辣。但通过实战,我发现自己酒量还不错,因为那天喝到最后,只剩下了我和二哥。第一个倒下的是牛老大,这个“倒下”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重复上演,但牛老大对二哥的酒量一直都不服气,总是叫嚷着要一决雌雄。 二哥喜欢美女,这个美女就是花徵渱。花徵渱和我是高中同学,而且同桌。我从不认为弱不禁风的她长得漂亮,但二哥却说她是“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的黛玉之美,而且还撺掇大家给她加了个“班花”的名号。二哥知道我俩是高中同学,就经常拉着我去找花徵渱看录像或吃锅烙。我当时少不更事,懵懵懂懂当了一段时间的电灯泡,等我想明白其中缘由时,全年级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在那个“不提倡,不反对”的年代,二哥的爱情故事注定不会有结局。花徵渱刻意保持着与二哥的距离,除了诗歌朗诵比赛,很少再接受看录像或吃锅烙的邀请。他们的诗歌朗诵在省里获奖后,二哥就有些肆无忌惮了,经常酒后在女生宿舍楼下大声朗读为花徵渱创作的诗歌,“太阳”“月亮”“鲜花”的没有人能听懂。女生宿舍是三层的筒子楼,二哥的吵嚷让大家反感,于是就有人报告了辅导员。辅导员老朱就把二哥叫去谈话,谈一次,能收敛几天;但一顿痛饮后,二哥又会故态萌发。再后来,花徵渱就不再与二哥一起朗诵诗歌了,但二哥还是坚持为花徵渱写诗,每次与大家痛饮后,我们必定成为他新诗的听众,经常有人听着听着就会去呕吐。再后来,我们开始了实习……遇到暴雨,牛老大正指挥大家用沙袋封堵宿舍楼门,花徵渱从暴雨中冲了出来,喊:“班长,班长,快去门诊楼救二哥!” 当我们冲到门诊楼前时,只见二哥抡着一根点滴架与几个人在纠缠。不远处两辆救护车顶闪耀着蓝莹莹的光。 对方见我们人多势众,转身逃散。我们就七手八脚地夺下二哥的点滴架,把他架入楼内。这时,我们才看到二哥满头满脸的血,于是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入处置室。值班医生都去抢救老爷山滑坡的伤者了,我们实习生小鬼当家,手忙脚乱地给二哥清创。牛老大发现二哥头顶的一处伤口仍在流血,就打开手术包要缝合,二哥却倔强地不同意,而身材高大的彭老四趁其不备剪掉了伤口附近的头发……正在此时,辅导员老朱披着雨衣匆匆赶来,黑着脸瞅着我们。 这件事最终结果是学校给了二哥留校察看的处分。至于前因后果,二哥不说,我们也无从知晓。被大雨淋透的花徵渱大病一场,医院实习。此后,我们就没见二哥笑过。医院里,无论是门诊、病房、手术室,哪里有活儿都抢着干。人勤快,喜欢的人就多,有几位老师很乐意带他出门诊、上手术。而我,则准备出国考试,实习变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与二哥相处的时间也就少了。 二哥依然爱喝酒,经常自己在宿舍买最便宜的酒,用检验科的尿杯喝。我遇到过一次,就和他一起喝,一口一杯,爽!他告诉我:这是天底下最干净的杯子。我想想也对。但痛饮后二哥却不再给我们读那些让人呕吐的诗了。 毕业时,二哥是一个人悄悄走的,没有和兄弟们喝散伙酒,连简单的告别也没有。据牛老大说,他志愿去了全省最贫困的地方———边城县大山镇卫生院。据说,这算支边,而只有支边,他才能解除处分;只有解除处分,他才能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 毕业时,花徵渱也是一个人悄悄走的,没有和同学吃散伙饭,连简单的告别也没有。据牛老大说,她去了东瀛。 “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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