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丛：问道菊村

文/叶丛

一

　　——菊村在哪里？

　　站台上，我身背行囊，向和我一样等车的陌生人打听。面对我的询问，人们一愣：听说过，但早没人这样叫了。哪朝哪代的名字呀！你说的是不是召公？

　　我纠正说，菊村是村名，召公是人名，我说的菊村是召公当年讲学的地方。你不知道召公是谁？“甘棠遗爱”的传说总该听说过吧？

　　人们围过来，像在听一段“天书”，好奇地看着我，投过来的目光是莫名的惊诧与不解。

　　“我们只知道有个叫菊花的村子，就在召宅的上面。”两个身穿体恤、染着栗色头发的时尚女孩嘴巴一呶，指着东北方向。

　　我惊呼：“菊花”就是召公当年的苗圃，“召宅”就是召公当年居住的地方。你问他是哪年代的人？距今少说也有年了吧！“年？妈呀！”两个时尚女孩大为惊讶。她们心里一定在说“神经病！”嘴里却没有喊出，只是相视一笑，朝我摇了摇头，“不晓得。”几乎是异口同声。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寻找这个地方。乙未仲夏，与朋友赴扶风采风，县委宣传部的同志带着我们参观，又是七星河湿地公园、渭河百里画廊，又是佛都法门、野河山景区，三天时间，几乎是走马观花。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扶风人文历史，尤其班马耿窦四大名门旺族，在不同朝代出了许多举足轻重的人物，有些甚至改写了中国历史。而召公，竞被许多人所遗忘，甚至被冷落。其人其事，影影绰绰，却在我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回到下榻的关中风情园，已是傍晚时分。周风氤氲，三足鼎立，炊烟萦空，法门夕照，残阳如血。身处孕育周秦文化的地心，我展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这个几乎被历史与现实湮没了的人物如今身在何处？又有几人知晓？“伐纣灭商”的故事，“甘棠遗爱”的史话，“学在官府”的教育模式，还有召公祠、召公馆，以及传说中的千年古镇菊村——这个古老而又美丽、神秘而又神奇的地方，对我而言，就像一个谜，让我欲罢不能。

二

　　“你问那些个碎娃娃，她们知道啥？”旁边有位戴着石头镜的老人说话了，胡子巴茬，慈眉善目。“菊村就是召公，召公就是菊村。跟我上公交车，一路往北不打弯，就把你引到咧！”

　　我们上了一趟扶风发往天度的长途班车。“老地名，你得问六十岁以上的。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老人很是健谈，一路不住嘴。我告诉他：老家在杏林镇召宅，在外工作三十多年了，很少回家。没想到咱扶风这几年变化这么大，公交车“村村通”，以前的老路也找不到了——还真不知道菊村就是召公。

　　“你召宅人？召宅召宅，那是召公的家啊。咋越说越近咧！”老人一下乐颠颠的，石头镜也颠掉在座位上，一车人都被他逗笑了。

　　人在旅途，这就是缘分。我们脚下的土地在过去是周的发源地，所以自然就有周人的行踪。但为什么把召公叫菊村？沿途田陌纵横，高秋如障，芳草萋萋，没有看到丁点菊树的影子——甘棠呢？菊花呢？那“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奢华景致呢？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嘿嘿一笑，说：你来的不是时候。三千年前你要来这里，肯定会看到的。

三

　　这次动身之前，我也曾查过史料。据史料载，召公姓姬名奭（音shi），是周文王的庶子。文王有考证的儿子有17个，召公是第5个。武王伐纣时，封周公于鲁，召公于燕。武王在灭商的第二年病逝，当时成王还不足14周岁。王位的变故，使新生的西周政权陷入危机与混乱中。《尚书·大诰》篇记述了周、召、吕“三公一体”平息叛乱、处理周政事务的史实。召公在国家危难之时，主政朝野，表现出一位正直政治家的忠贞不二与过人胆识。

　　武王儿子成王继位时，封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一文一武，同心辅政。周成王对召公和周公十分信赖，把王城以东交给周公治理，王城以西交给召公治理。召公在治地推行仁政，体察民情，深得人心。他很喜爱一种叫甘棠的树木。巡行时，常在一棵高大的甘棠树下听讼断狱，办公理政，使官民各得其所，大下大治。召公去世后，人们为了怀念他，就把这棵树保护起来，并以诗安民告知：“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公所菝”（自《礼记·曲礼》）。

　　“‘杏林无杏，菊村无菊’嘛！”戴石头镜的老人见我不语，便打开了话匣子，“过去可不是这样。当年有个召公祠，四周围全长的菊花。斗台社火走在跟前都得落架下马、打躬作揖呢！召公有一大爱好：喜欢栽植菊花。大家也助他栽培，这里便逐渐形成了菊花园。每到秋季，一片菊香。再后来，形成了一个集镇，人们便把这里叫菊村。……这些传说，是我小的时候听老人讲的。”

　　“瞧您吹得神乎其神的——菊村召公，真有这么大的来头？”车上的一个小伙不知是怀疑，还是抬杠，笑问。

　　“这敢信口胡编吗？”老人白了小伙一眼，不紧不慢，一板一眼：“古书上明明白白记着：召公是周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兄弟。他与姜子牙、周公一起帮助武王完成了讨伐肘王的大业，建立了强大的周王朝。不知道吧？”他拍了一下身旁憨笑的小伙，说：“咱召公这地方，故事多着哩！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到站咧，得下车啦！娃，回家问你爷去——《封神榜》里面的好多故事就发生在咱这里的！”

四

　　公交车在蜿蜒起伏的扶风北塬行驶。窗外的麦田、脊岭、壕沟在我眼前飞掠而过，我仿佛看到了这片古老而神奇、丰胰如脂的肥沃土地上，一位须髯双鬓的老人，在甘棠树下、菊花飘香的采邑召地，习周公之礼，论学问之道；我的耳旁蓦然响起召公循行南国、征战千里的青铜钟罄声……

　　“这老汉厉害吧？”我的同坐告诉我：从古到今、天上地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他可是这一带的大名人！每周坐车在召首吃一碗优质羊肉泡，然后打道回府。别看他现在没牙了，说话满口走风，以前就是召公社火的头头。“这批老人手现在不多了，宝贝似的，经常有人开着小车来他家，请他说古今、导演社火呢！”

　　甘棠遗爱。召公社火。还有戴石头镜的老人——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深山居老道，高手在民间。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没弄明白这里的社火为啥在当地颇有名气而且经久不衰，如果与召公有关联，那么他为何在此耍社火？难道是闹着玩吗？翻阅司马迁写的《史记·召公世家》才对其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召公姬奭，西周宗室，与周武王、周公旦同辈，召公与周公联合执政，史称“共和行政”。司马迁明确记载：召公镇的斗台社火，是召公姬奭讨纣灭商时在此训操练军队演化而来。封为右相的召公姬奭为了训练一支英勇善战的军队，便把将士们分为两个阵营浩浩荡荡对峙打斗，短兵相接，交火撕拼，直到其中一方败下阵来。失败一方落魄而逃，打道回府，重整旗鼓，获胜一方支起碾盘大的铁锅，杀猪宰羊庆祝胜利，将士们一口大锅里吃着蛟汤臊子面，满条街立马飘散散着羊肉和蛟汤臊子面的清香。召公镇的斗台社火，包括别具风味的蛟汤臊子面、独树一帜的召公羊肉泡馍，因此薪火相传，直到今天。

五

　　到菊村街道——如今的召公镇，你就会明白当年召公姬奭为什么把士兵对阵的操练场放在这里。此地位于扶风县北角，与乾县、武功接壤，是名副其实的“鸡叫一声听三县”。隔天一大集，年年有古会，农闲时节，三县十六镇的人都来这里跟集逛会，镇上有一家羊肉馆颇有名气，羊肉肥美鲜嫩，羊乃自己家养，而且每天只杀3只。西安宝鸡的人开着车来，就为这一口。召公镇两头通衢，街道东西一条线，信马由缰，聚散自如，难怪召公奭当年在此安营扎寨！

　　召公姬奭留给菊村街道的，不光是甑糕、羊肉泡馍和蛟汤臊子面这些鲜美的吃食，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斗台社火。

　　菊村社火分为车社火、马社火、高芯社火、背碗盏社火等十多种，扮社火的多半是些年少的男女，正月里耍社火，东西两队一耽上腊月都要进行精心的准备。他们有的踩在半人高的芯子上，晃悠悠被人抬着；有的在大车辕上站着，有的骑着高骡子大马，威风凛凛。耍社火的一路吆喝着鸣镲开道，踩高跷的走在中间，然后是放“单眼铳”的队伍。铳眼燃起来了，火苗噗噗地窜，放铳的将身体与铳体摆成V字型，一只眼闭着，咚咚咚，此伏彼起，震耳欲聋。这场景，我小时候骑在爷爷脖子上老远看过，总以为那些放铳的都长着单只眼（另一只或许被火铳炸瞎了），要不怎么紧闭着一只眼呢？后来才知道“单眼铳”指的是铳眼只有一个，其闭眼只是一种下意识。

　　最精彩的是两家社火斗起来的场面。在一片火铳的轰鸣与人声的呐喊中，两队社火就顶起来，较起了劲，先是鸣锣击鼓，看谁家的鼓声大，看谁家先把谁家的鼓点捣腾乱；再是社火压阵，东村抬出《墙头记》，笑西村儿不孝，西村装扮《杀狗劝妻》，讽东村媳妇不忠，双方的表演者使尽浑身解数，展示着各自的技能，最终以人气的高低、观众的多少比输赢；末了是秦腔对台，爆竹炸顶，长枪长矛乾坤舞，一炮三响，那情景，“天灯笼，地瓦罐，牛皮响，铁叫唤”，可谓壮观——此为菊村社火的高潮。

　　…………

　　寻觅菊村，一路找到了召公。却是踪迹难觅，人是物非，风光不再。据当地一文管人员讲，公元年前后，这棵甘棠树尚在，高三丈许，两人合抱不拢，被尊为神树。后在战乱中，“甘棠公馆”和门前这棵甘棠树均被毁了。

　　漫步在这条曾经上演过不少传奇故事的镇街上，扑面而来的是现代文明的气息。这里，公交车上戴石头镜的老人、召公镇“工”字型的巷道、板质门店铺和羊肉馆里时尚青年男女的表情告诉我：古老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在这里共同生衍、彼此交织，而且和谐相处。我要寻找的梦一样的甘棠树与菊花，已经成为一簇簇盆景或一面面声光电子LED屏，成为小镇人们眼中的一道风景。在我要离开那爿镇街时，我耳旁飘来电视连续剧《封神榜》里的主题曲：

　　日出日落日出日落

　　悠悠岁月长长的河

　　一滴苦酒就是史书一册

　　一滴热血就是丰碑一座

　　……

　　听万民百世吟唱

　　只留下神的传说

　　神的飘逸，神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