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老县城开始走向衰老,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依稀往事了。但在当时,活力或者说一种尚算年轻的力量还能在县城看得见。 无论冬夏,县城一般在早晨五点半随着早点摊上鼓风机的嗡嗡声醒转过来。 六点钟,第一位客人坐在北街的一家豆花泡馍摊子跟前,要一碗泡馍,开始边吃早点,边跟老板闲聊。之后陆陆续续来客人,老板都热情打招呼,对每个人的喜好,爱吃麻花、吃多少馍、要不要豆花都了如指掌。卖到十点,老板熄了炉火,收拾好家伙,回家休息。 与北街相接的主街道上,在十点钟已经彻底的热闹起来。街景普通而平庸,办公楼与家属楼犬牙交错,互相混杂,沿着道路两边排开。 一路从西向东,入耳的是各种叫卖声、四大天王的流行金曲、自行车铃铛声,以及班车售票员催促行人让路的喝骂声交织在一起。放眼看去,都是寻常景象,高矮不一的楼,花花绿绿的招牌,行人穿着样式陈旧的衣服,簇拥着走在街上,在每一个店铺跟前探头探脑。店员一开始还打招呼,后来习以为常,自顾自的盯着小电视看,等人问才搭腔。 新华书店里倒是常年人头攒动,小孩大人各占一方,捧着书坐在书店的一角。经常看到有成年人趴在货架上,左手翻书,右手握笔,在笔记本上抄录刚看到的东西,肃穆而庄严,走近些一看,是在抄录如何炒股。 店里的营业员对工作本身不怎么上心,一天八个小时,除过吃饭,就是在织毛衣、聊天,声音巨大,但对下班时间却极为敏感,基本不用看表,下班前十分钟就开始催促所有人出去,“下班了,明天来吧,对,明天来”。 有那么几年,街上流行彩票,现场开奖,2元一张。据说很多人因此改变命运,有人抽中摩托车,有人抽中大彩电,都是上千快钱的东西,在县城引起轰动。但更多的人是回家之后挨了媳妇的打,因为花两百块钱只抽中了一把铝壶,扔了可惜,看着来气,要好几年气才能消。 对刮奖热情来得快,散的也快。在县城,人们总容易找到新的乐趣。 城隍庙后面修过一座地宫,门票五块钱一位,有胆大的花钱进去体验,出来之后面如土色,给周围的人说里面照着十八层地狱弄的,拔舌头、下油锅、把人锯成两半……绘声绘色,讲完了自我总结,走出来那一刻,抬头看着阳光,感觉像是重新投胎一般,很幸福。名声日盛,最终以封建迷信被关闭,“城隍庙阴间一日游”逐渐成了县城传说的一种。 人民电影院挨着城隍庙,但早已经停止使用。一帮外来的客商承租此处,雇的本地人,打折销售不知名的锅具,很少见人进去逛过。 只有DVD而无互联网的时代,电影院附近的录像厅接过了建设精神文化生活的任务。门口有个小窗,老板坐在里面,2元一位,厅里常年只播放两种电影,一种是动作片,一种还是动作片。 这是县城闲散人员跟社会青年们的乐园,不替人铲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此处消磨。里面黑咕隆咚不分昼夜,电影一部接一部的放,倒也不担心饿着,看累了就在录像厅里睡一觉,看饿了对面就是飞凤市场,楼上售卖日用百货。楼背后开辟出两个大市场,售卖菜蔬肉类调料五金杂货,另一个专卖小吃,鸡蛋醪糟、猪头肉、擀面皮、豆花泡馍、蜂蜜凉粽、扯面…… ■飞凤市场。照片来源/扶风县志 做饮食生意的人热情,逢人招呼“吃点?”,本地人不搭理,就当没听见,只找自己想吃的,倒是头一次见到这场面的人显得客气,一路回应,“啊?不了,吃过了”。 市场南边,隔着一条河,是一座大土包。当地人管这个土包叫飞凤山,说是当年飞往岐山的那只凤凰,飞到这里的时候,停下来喝了点水,因此得名。也不高,上山的路都是一步一步踩出来的野路,费半天劲儿爬上去一看,到处是坟堆,是个埋人的地方。 过了飞凤市场再往东,跨过七星河,到了东关,热闹便立即减少了许多。 老汽车站就建在此处,几间砖瓦房,一个大院子供停车用,简陋异常。人们在院外排成长队,等着汽车从院内开出,然后把他们送往更广阔的世界。周边多是修车的、小商店、餐馆、大众洗浴以及小招待所,主要用途是招待外地来的人。 周围治安说不上好,曾经有社会闲散人员在这里犯下大案。 整个县城就一条主街道,自西向东的大斜坡。县志里写,老县城建于明朝,地形“西北高而依岗,东南低而面水”。说得直白点儿就是县城建在河谷洼地,四面台塬环绕。之后数十年,数百年间,扶风县城的变化,都依这个地形而建。 狭小而紧凑,热爱讨论当地发展的中年人闲聊,纷纷觉得县城是发展不起来了。并给出证据,当年有客商来考察投资,开着车从西向东逛一圈,手里的烟都没抽完。 据说有那么两次,县城打算搬迁,80年代初准备搬到绛帐,之后又准备搬到法门镇,时间就在这游移不定之中一晃而过。终于在年,县城迁移的方案通过,东北方向的黄土台塬上,县城的新区要在此开始建设了。 朴树在歌里唱的我去年终于到来。新区还在拆建之中,老县城依旧热闹,与时代共舞或者说是被时代的洪水漫过。 两个闯荡南方的年轻人,学成归来,在主街上开了一家理发店,跟穿白大褂给人理发的国营理发店截然不同。店内设备崭新,店内高悬理发技术结业证书,理发师最拿手的是用气味刺鼻的劣质发胶给顾客捯饬各种非主流发型,引领县城发型潮流好几年,带着好几个徒弟,全是不愿意继续读书的半大小子们。 飞龙市场临街处,音像店里原先播放着的刘德华们的歌,先是被阿杜取代,接着又被周杰伦取代,最后全换成了网络神曲。老板业务精熟,眼光毒辣,能一眼看穿卖家喜好,直接推荐,从嘻哈到流行,从民谣到网络神曲,没有找不着的,评价来回就这不错、这厉害、这牛批几句,反正都是五块钱一盘的盗版磁带。 “当年我在最高发院理了一个特别牛逼的发型,走街上觉得整个扶风街上的人都在看我。等逛到音像店的时候,老板一瞅我的发型,立马从柜子里抽出一张花儿乐队的新专辑给我。说我适合听这歌,虽然那天我是去买周杰伦专辑的,但当我看到封面的时候,我觉得大张伟跟我才是一伙儿的。” 新华书店的客源,被新开的私人书店分走。店内书类庞杂,老板极为热情,记忆力绝佳,有求必应,有什么买不到的教辅资料,给说一声,说个时间,第二回去,见着你就把书拿出来。 写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网吧里,挤满了未成年人,以及前来抓获这些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学校老师们。里面常年烟雾缭绕,气味呛人,脏话连篇,客源主要来自于老县城的扶风高中、胜利厂高中以及新县城的新区高中这三所学校的学生们,精力旺盛,手里没多少钱,多数都选择包夜机,7块钱一晚上,通宵打游戏或者看电影。等到天亮,再昏沉沉的回学校。 卖打折锅具的商场里,有了卖手机的柜台,全是杂牌子,柜员依旧是本地人,熟人去买,能给个很优惠的价格,进去一看,挂着刘德华代言某款手机的海报,其实县城不大,手机基本无用,就是觉得挺好玩,走街上总想试试,最后给家里座机打个电话…… ■扶风宾馆。照片来源/扶风县志 临七星河的宾馆里,每年固定时段会聚集着大量的人,热闹异常,多数是西安的各类民办院校设立的招生点,招生人员分外热情,高考失利的学生或者平时就不读书的学生,一拨接一拨的从这里被接引到西安或者别处,头几年每逢年关还能在县城看到这些学生们,已经成了大人模样,手里夹着烟,大声呼朋引伴,过几年就消失无踪。 热闹一阵,招生季一过,转眼散去。来年再来一拨人,继续招生,继续接引。 背街小巷里,开着几处洗头发的店和治疗疑难杂症主要突出能治疗男性疾病的诊所,常客是胳膊上带纹身的中年人,纹身看着像是用钢笔扎染出来的,内容丰富,龙、虎头、盘着一条蛇的剑、忍、繁体的爱字、被爱心圈起来的女朋友的名字…… 除此之外,人们的生活习惯几无改变。 小地方就那么点人,配钥匙的、修表的、钉鞋的,卖菜的,卖日用百货的……政府机关上班的,几乎全都相互认识,人处在热烈的人际关系里面,生活安逸。人们之间互通有无,分享生活八卦。 这种生活是有美感的,但是如果每天都不离开这片土地,还是相当枯燥的。 现在想来,县城之中当然也有埋没不住的豪杰,远走他乡,闯下一番大事业。但在县城里,人们更热衷厘清自己都认识谁,这关系到自己以后办点事能不能更便捷,或者能不能听到更多的八卦消息。流传最广的往往是小县城狞厉的一面,县城江湖人物,打架斗殴,凶杀案件,七星河淹死过的人等等不一而足。 记忆力绵长持久,年的时候,华商报报道扶风县城建设新区违规占地,倒是引起过一阵讨论,但很快就又散去。十几年后,有人在扶风贴吧里写“当年建新区很多人都在骂,骂县长贪钱了,现在看看新区发展,是不是都该闭嘴了”,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新区地面平整,高楼并立,生活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又沿着地形修了一个七星河古镇,短视频里的其他古镇时兴什么,过不久就肯定能在此处看到。周边县市的游客倒是喜欢去,但去过之后往往觉得像是上当了,因为和自己去过的其它古镇别无二致。 塬上的新区是沸腾新世界,塬下老县城一脚迈进去,像进入了二十年前,如同时代冰箱一般。街景几乎没有变化,东关还是一片瓦房、二层楼,破旧不堪,医院开的小餐馆,入眼全是以前看过千百遍的景,商店外的墙皮上还写着电信话吧的字样才只是有点褪色。 但到底是有些不同了,走在街上,县城的衰老感挥之不去。 描述这种衰老有两种方式,你可以这样说,走在老县城里,不管早晨中午还是晚上,整个街道陷入一种衰老之后的安静之中,很少能看到有年轻人出没,到处都是老年人,就连街边摆摊小贩们,也都是老年人,从来不主动招徕生意,就坐在摊子后面,看着行人。到了晚上七点,老县城就开始陷入沉睡,几无夜生活可谈。 你也可以这样说,街面上很多店铺已经完全歇业,店招褪色陈旧,起码五年之内没换过。音像店早已经成了历史,曾经代表潮流的网吧,已经在老县城彻底绝迹。新华书店倒依旧在营业,店员们还是紧盯下班时间,就是店里已经很少有人坐在一角看书了。至于曾经热闹的飞凤市场,已经变得空旷,基本都搬到了县城新区的市场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商户,倒依旧很热情,来个人就招呼,“吃点”? 没人能具体的说清楚,这种衰老感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有可能是在大量农村人在老县城买二手房开始的,也有可能是第一家从市场撤走的商户开始。 “五六年前,这每天人还多的不行。后来慢慢人就少了。”杨师年轻时候在部队当兵,学过理发。到老了闲不住,就在飞凤市场底下接了个铺子,开理发馆。客人一天最多也就两三个,没客人的时候,就关门回家歇着。 开在他理发店周围的服装店,看样子很久都没开门了。店名倒挺有意思,从凤凰传奇到快乐男生,充满了年代感。如今,老板们不知去向,据说有的在新区开了新店,有的干脆告别这一行了。 这条街唯二一家开门的是个鞋店,老板坐在店门口小凳子上抽着烟,低头盯着手机。也不相信还有人来市场买鞋,“现在都在网上买东西呢,谁还来这儿嘛。”末了,又补充一句,“这地方没有就没有了。” 飞凤市场东边钉鞋的摊上还有几个顾客,一堆人在一起闲聊。从家长里短聊到眼前的市场,觉得时代真的是巨变,以前逛飞凤市场得捂着钱包,就怕被贼偷。现在嘛,你就把贼娃喊到市场里来,他也不知道偷啥,没啥值钱东西了。 实际上,关于扶风老县城的集体记忆一直不断地流失着。 多年前的一些建筑正开始消失,人民电影院被推平了,录像厅早就成为云烟,消散无踪。已经没有社会青年无所事事的蹲在街边,城隍庙附近倒是常年蹲着一些卖文玩旧书的摊贩,占着三四片蛇皮袋大的地方,摆上点破烂玩意,也不指望能卖出去,一坐就是一天。 民办院校招生常驻的转角楼宾馆被拆了,形成一大片空地,毗邻河道的一排矮楼倒是留着,沉默的矗立在天地间。七星河上立着橡皮坝,聚起来的水面上遍布水葫芦。一到夏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不远处,新建了几座看着不怎么好看的仿古建筑,里面有小商店,老板一眼就能看出进店的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 每一年,可能每一天,都有怀恋旧日的人想在老县城寻找记忆。但同时又是扫兴而归。记忆经过时间的发酵,是加了一层滤镜的。 倒是在互联网上,老县城依旧迷人。熟悉老县城每个角落的人,在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翻看段视频里的扶风,想象自己走在老县城的大街上。根据短视频博主拍的街景,依次记起新华书店,城隍庙,飞凤市场,即便看着一座空空如也的大楼,也能立即叫出这里的网吧叫什么名字。 视频底下不断分享自己的记忆来填充空荡的旧城,哪一家的擀面皮特别好吃,哪一家的扯面便宜,带着初恋女友逛哪一家店,跟同学在哪一家网吧包夜通宵,怀念自己的高中,在哪里挨过打或者见过打架……但到最后,都一声叹息,达成共识:曾经繁华的老县城,现在真的是不行了。 在现在,人们已经彻底的接受了新区,老区只是一生之中万千个记忆里的一种。动人的故事,已经不会发生在衰老的旧城里了。时代的洪水漫过新区,人们更热衷于分享县城新区的新事物,以及为县城新区发展觉得开心的时候,除此之外,他们还在谈论什么呢? 开专车的司机跟乘客闲聊,“就这么个烂批县城,房价这么高,得是不想让人活了!” 作者 陈锵 贞观作者 相关阅读快手抖音上的扶风,充满了陕西县城的狂野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