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往北有座山,名曰:“中观山”。形似馒头,儿时,我们叫她“馒头山”。 大锅饭时期,没吃的也缺烧的,一到冬季,家家户户都要去北山打柴。那时候一日三餐汤照月亮,想吃块馒头,那可是天方夜谭。家里只给上山打柴出大力的人蒸些馒头,碎娃娃们只有吮指头的份儿。为了吃一口麦面馒头,只有十一岁的我,哭着闹着也要随大人们一起去打柴。父亲终于开恩了,把我高兴得没法说,天天掰指头等星期天。啊,北山——中观山——馒头山,我要来了,我可以吃到麦面馒头了。 星期六晚上,还没到半夜,父亲就叫醒了我。我一骨碌爬起来,月明星稀,三下五除二,刨完一碗玉米糁,拉起架子车,一股劲向北走。还没走出二里地,已经气喘吁吁了。父亲用他那难得有闲的钢锉般的粗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接过架子车辕一直拉到了山顶。那可是十多华里的顶额头山路呀。言语不多的父亲说了声“歇歇”,坐在架子车辕头上抽起他那黑明不离嘴的旱烟。天蒙蒙亮,早已把疲劳忘得一干二净的我站在山头的高处,兴奋极了!极目向南,扶北平原尽收眼底。虽是隆冬时节,一块块的麦田绿油油、方正正的,由近及远,一层一层,直到天地合一的地平线处,好看极了。啊!这就是我的家乡!对家乡美景的认知,可以肯定地说,就是从这次中观山顶上的瞭望开始的。 中观山,是乔山的中峰,东有东观山,西有西观山。传说是《封神演义》中的三霄兵败周原后,在此成仙升天留下三座升天台,山上有“三霄祠”为证。乔山又是岍山(汉字简化后为千山,千阳县原为岍阳县)的一部分,千山又是关山的一部分,关山又是六盘山的余脉,六盘山……可此时我的脚下的这座升天台,光不溜秋的,缺吃没烧的农民把能开垦种地的地方全部种了田禾,把能割掉砍倒的荒草灌木全部打了柴禾。看来前山是打不到柴了,只得往后山走。由中观山顶到野家河滩一路下坡,我拉着架子车一路狂跑,爽极了。过了野家河滩(当时的野河人民公社所在地),过了蔡家崖,直下老猫沟,此后便是一路上坡。途中上坡架子车归父亲,下坡便由我驾驶。上了老猫沟,翻过刘家梁,经过斩官穴,来到一个叫“凉水窑窑”的地方。父亲说“歇歇”,行程暂停了下来。 “凉水窑窑”,一个土得掉渣而又特别神奇的地方。“土”:一个最多有千十土方的小山包下的一个土石窟窿;“神奇”:窟窿顶上不时有水滴叮咚而下。水从何来?一个光秃秃的千十方土大小的小山包,能蕴藏几多水分,经得起经年累月的叮咚?可她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她不但给来往人马提供了解渴之急,更为可贵的是承担着方圆十多华里山民的生活用水。啊!“凉水窑窑”,神奇之泉、仁善之泉、生命之泉! 父亲和我一路拉车急行,渴极了,趴在水坑边喝了个痛快,全然忘却了这是隆冬季节。父亲从行包中掏出一个馒头,掰开,将多一半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父亲递来的大半个馒头,说是生怕飞了其实是生怕掉下一丁点馍渣。凉水冷蒸馍,多么香甜的早餐……这次休息,父亲并没有坐下来抽他那让我闻见呛鼻而他却说非常香爨的旱烟。只见他登上土包高处,四下张望。山,光秃秃;沟,光秃秃。路上拉车的、挑担的打柴人源源不断、络绎不绝。看来,后山同前山一样,也是无柴可打了。父亲无可奈何地从山包上下来,我们只好继续向老山前行。在父亲走下土包弯腰捉架子车辕头的瞬间,我惊奇地发现,父亲多日未刮的胡茬上沾着一丁点玉米面粑粑渣渣。由于我的掺合,把本该父亲换力气吃的麦面馒头变成了我的解馋之物,父亲只得用玉米面粑粑馍裹腹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父爱”这个词汇,但我的的确确地感受到了,享受到了。 整个乔山,前山叫“观山”,后山叫“大山”,“大山”北面又有座山叫“火石山”。火石山,就是我所说的老山。火石山下有条河,扶北人叫它“大河”。后来我从地图上知道它叫“漆水河”,是扶风县与麟游县的界河,河北就到了麟游县界了。也不全然是。漆水河北有一个山咀叫“罗家咀”,据传某朝某代罗家咀下发现一无名尸体,当地山民报到麟游县衙。麟游县令嫌麻烦,言说那地方归扶风县管辖。扶风县令不怕麻烦,亲往处理,并在山下立石碑一块。从此罗家咀就成了扶风的了。我们村一村民小组的山庄就在罗家咀,至今还归我们村所有。 从凉水窑窑到火石山,要翻过一条叫“黑沟”的大沟。架子车沿黑沟梁陡峭的山崖盘旋而下,全是石阶路,架子车拉在上面“哒哒哒”直响。在这样的道路上拉架子车,我是根本驾驭不了的。父亲驾着架子车辕一边走一边告诉我,这里原本没有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硬是用人力在这里凿出这么一条石道来。在黑沟沟底,我遇见了一个我们邻村的小伙伴,也是随其父上山打柴的,大概和我的“阴谋”一样吧。现在说其是我的小伙伴,当时可不是的。那时候正值文革,学校实行半耕半读,就是上半天学,放半天假(劳动)。其实多数下午放假后我们是无所事事,就同邻村的孩子打仗。土块瓦片就是我们的子弹手榴弹,学着电影里八路军的样子,一阵接一阵的冲锋陷阵。还真有几次冲进“敌人”阵地,有一次我们竟然“活捉”了一个俘虏。巧的是我眼前遇上的这位邻村伙伴就是那个“俘虏”,大有“狭路相逢”的味道。在我还不知所措之际,他却显得比我大度了许多,冲我笑了,真乃“同是天涯沦落人”也。 翻过黑沟,离火石山就不远了。火石山因出产一种可以燧火的石头而得名。从古时候一直到“文革”时期,我们的人民用火主要就是靠燧火,所使用的工具只是不断完善而原理始终没变。古代燧火的工具我没考证过,但末代燧火工具——火镰,我亲眼见过甚至也使用过。火镰由三个部分构成,主件是火镰:一个手片大小的生牛皮皮夹,夹口镶嵌一块弯条形钢片片,厚约3、4毫米。两个附件是火石和火草。火石就是火石山天然生成的黑色石头,使用时敲出一块带棱角的马钱大小片石。火草是将棉絮用田间地头到处野生的灰灰菜捣在一起,使棉絮呈草绿色状晒干即可。使用时将火草撕成絮状压在火石的棱角处,再用火镰击打(方言叫撇火)。待火镰与火石击打产生火花,火花点燃火草,再将已着火但未起焰的火草夹在揉烂的麦草里,不停地摇晃,不时就形成火把了。 在黑沟梁与火石山之间有一条叫“阴司沟”的深沟,听这名字,就挺恐怖的。因为地名不吉利,万不得已,人们大概是不愿意下去的。父亲站在阴司沟沿上,犹豫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带着我下到沟里。幸运的是,父亲的选择是正确的,沟里有许多柴禾。已是正午时分,父亲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拿出来时从生产队饲养室里借来的大铁马勺,找来三块石头支起来,添水,生火。水开了,父亲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玉米糁粒儿,馓了进去,不时我就闻见饭食的香气了。父亲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我,山里的水养人。水流百步过百草,白草皆可入药,所以山溪水,清热、解毒、消渴、生津、止疼、提神、爽志也。说完了水,再说柴。这北山,没啥奇木贵材,这个周身长满黑刺的叫“狼牙子”,那个茬口呈黄色的叫“黄羊木”,还有“豹榆木”、“鸡丝蔓”、“马茹子”、“红眼狼枣子”等等。听这一大堆名字,好似进了动物园似的。好打的“黄羊木”和“豹榆木”早被先来者砍光了,留给我们的只剩下带刺的狼牙子、红眼狼枣子和马茹子等。 父亲打柴有窍道。面对满身带刺的狼牙子、马茹子和红眼狼枣子,在许多先来者眼里看似老虎吃天无处下爪的东西,父亲不慌不忙,先是抡圆了镢头,将灌木上的带小刺的晃稍打掉捋顺,再用带背铁镰将稍粗一点的侧枝砍下来,最后用镢头挖掉主干。整个过程很少直接用手触及,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接下来父亲用“鸡丝蔓”将砍下的柴禾捆起来,找两根比较光滑的短棍子,平行斜插在柴捆中间,就可以背扛在双肩上了。父亲一次可背十多根狼牙子干,而我仅能背三根。背上柴捆,先是小心翼翼地下到小溪边,涉过小溪,再沿着山间羊肠小道慢慢地往上盘,等到了半山腰的架子车路上,我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精疲力尽了。顾不得一切,扔下柴捆,倒在黄草坡里,仰面朝天,四蹄不收。待我起来之时,父亲早已复下沟底了。 一趟趟地背完柴,装好车,又吃了一次凉水冷蒸馍,便开始了返程。父亲在辕梢给我绑了一截绳子。父亲驾辕,上坡时我在前面挂梢;下坡时父亲用肩膀扛抬着车辕,我则须沿踏在架子车后尾上以增加重量。待下到黑沟沟底,抬头南望来时的石阶路,七拐八弯上了云端。父亲猛抽了一烟锅旱烟,说了声“拉”,架子车便开始了“坷腾”“咯吱”……终于到了梁顶,我回头看见父亲,虽然已经停了下来,可下巴上的汗水不住地仍然滴答着,棉袄襟敞开着露出了根根肋骨。柴车到了凉水窑窑,已是黄昏时分,吃喝了一番,继续上路。父亲说赶天大黑前必须到达斩官穴,那里的庙庙里晚上可歇脚。上坡下坡,挂梢踏尾,终于按父亲的预计天大黑天来到了“斩官穴”庙庙门口。 老远看见今晚将要在里面睡觉的斩官穴庙庙,说瞌睡瞌睡就来了。双脚虽然在迈动,但随着眼皮地不断打架,越来越身不由己了。然而令人大失所望的是,庙内横七竖八早已睡满了打柴人,连前后房檐台上都无插脚之地。父亲也无可奈何了,告诉我再挺挺,十里外的刘家梁下面的刘家坪有个饲养室,那里或许能安身。好在由斩官穴到刘家坪一路慢下坡,不需我挂稍踏尾。可父亲还是让我抓紧绳子,后来索性将绳子绑在我的胳臂上,不为让我助力,只是怕我因瞌睡而失足罢了。天越来越黑,脚越来越不听使唤,眼皮困得睁不开,行尸走肉般地前行着。一个搓脚石给了我一个“狗蹲”,摔得尾巴骨生疼生疼,十一岁的我竟然哇哇大哭起来。父亲连哄带骂,扶起我继续拉车前行,至此开始我就不断地呜呜地啜泣起来。父亲一边告诉我“马上就到了”,一边加快了步伐。屋漏偏逢连阴雨,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 终于看见了路边坡下刘家坪的饲养室里忽明忽暗的灯光。父亲在一个较宽的路段停下了车子,顺着路边的羊肠小路走向灯光处,消失在夜幕中。我瞌睡到了极点,全然不顾呼呼凛冽的山风和飘飘洒洒的雪花,一头栽倒在路旁的荒草滩上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了父亲抽烟的“吧嗒”声,一骨碌爬起来。父亲却一边叹息一边摇头,看来境况跟斩官穴庙差不多。父亲说:“再挺挺,到蔡家崖一定找个睡觉的地方。”说起容易走起来难啊,刘家坪到蔡家崖中间还有一个老猫沟,沟虽没有黑沟那么深大,路虽没有黑沟那么陡险,但此时非彼时,人困马乏啊。我总算合了一阵阵眼,多少有了些精神。随着父亲一声“走”,我们踏上了前往老猫沟的路程。父亲怕我睡着,便一边拉车一边给我讲起了故事。故事相当有意思,也使我提起了许多精神。但不一会儿瞌睡又占据了上风,精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究竟是怎样挂梢踏尾翻过老猫沟的,我迷迷糊糊,似知非知。 蔡家崖到了。蔡家崖生产队的饲养室窑洞就在大路边上。看着路边已经停放着的好几辆拉柴的架子车,我心嗖地凉了一大截子。父亲叫开饲养室窑洞的柴门,饲养员是位胡须花白的大爷,见我是个小孩子,连冻带累加瞌睡已不成样子,连忙说:“快把娃抱到热炕上暖暖。”大爷一边说一边下炕给我腾出地方。不大的窑炕上睡满了打柴的过路人。安顿好我睡的地方,大爷又告诉我的父亲:“这里人太多拥挤不下了,你就将就着睡在牛槽根脚的草秸堆里吧,我回去睡睡。你记着黎明前给牲口拌些草喂喂。”父亲感激地连连说:“好说,好说,您放心。”我一觉睡到了大天明,要不是父亲叫醒我,非睡个三天三夜不可。我在饲养室饮牛的水缸里抹了一把脸,父亲已把用大铁马勺熬好的玉米糁子用缸子给我端来了。饲养员大爷的老伴还给我加了一小勺盐醋辣子水,好吃极了。父亲告诉我,外边雪大得很。吃饱喝足,出了饲养室窑门,漫山遍野的积雪,漫天飞舞的雪花,白得刺眼,好一个“山舞银蛇”“银装素裹”…… 捆扎好柴车,父驾辕我挂梢,踏上了艰难的雪程。前面不远就到了野河人民公社驻地野家河滩。这里有一个难过的关口——检查站。当时我是多么地不理解甚至反感憎恨,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应该设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检查站啊。“野河林木检查站”一个醒目的牌子,下面站着几个手持真枪、臂戴红袖章的武装民兵。据说这几个民兵都是由西安下乡上山来的知识青年组成,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他们专门检查出山的打柴车子和挑担。柴车和柴捆必须全部卸下打开,如果砍伐违禁林木,大到集中到公社大院里办学习班(不要认为办学习班是个轻松的事儿,当时是人民公社,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劳动日,就少一天的口粮。在那个缺吃的年月,农民们实在是耽搁不起的呀),小到没收所打的柴草。违禁砍伐的林木除狼牙子、红眼狼枣子、马茹子等带刺不成材料的以外,剩下的全部包括在内。首要是绝对不许砍伐人工栽植的洋槐和松树,其它自生的能成材料的槐、椿、杨等杂木次之,野生山桃、山杏、豹榆木、黄杨木等再次之。好在我们父子砍伐的都是些带刺的不成材料的,比较顺利地通过了检查,只是从柴车卸下柴捆打开太麻烦了。 重新捆扎好柴车继续前行,来到野河水库的坝面上,父子两将剩下的干粮吃了个净光,趴在水库泄洪洞出口喝饱了水,向着七弯八拐五里多远吊的中观山顶额头背坡进发。每拐一个弯道,父亲都要停下来歇歇。大概歇了七八次之多,终于盘上了中观山顶。站在山顶上向南眺望,眼前豁然开朗,一马平川的扶北平原又一次展现在我的眼前。父亲说:“到了到了,到了中观山,就到了灶火门口了。”并告诉我一个打柴的顺口溜:“穿天头(天度),过店头(另一条上山路),一直走到山里头,碰见一个烂柴头,砍了几斧头,挑了一担头,一气担到锅边头。”父亲来了兴头,竟然吼起了令他终生喜爱的秦腔:“宝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还来了一段秦腔道白:“这是胆大的杨宗保?圣上有旨?‘无旨’为父有令?‘无令’……”真是苦中作乐哟。啊!伟大的秦腔,能解馋,也能解乏! 在父亲高吼秦腔的当儿,我再次鸟瞰扶北大地,景色更加壮丽了!西南方,首入眼帘的是鲁马水泥厂那高大的烟囱,再远隐隐约约看得见法门寺歪歪斜斜的宝塔;东南方,天度街道掩映在树冠之中,天绛公路向南笔直地穿过召公街道直到天地交接的远方;正南方向的山角下是南阳边家村、强家村,再往南隐约可见豆会中学飘扬的红旗……那里,就是我的家乡——豆会,当年的扶北文化教育中心。 父亲的秦腔落音了,我们又要启程了。只是剩下的路程一马平川,再也不会出大力流大汗了。为了吃几口麦面馒头,小小年纪的我竟然经历了如此苦难艰辛的炼狱。现在的娃娃多么幸福,白白的麦面,不蒸成花卷不上口,即使吃麦面馒头,非得切成三层夹上油泼辣子不可,太幸福了啊!这次山行,在我的人生旅途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挥之难去覆之难没。至少养成了俭省节约的好习惯,哪怕是一个米粒儿一根柴头儿,对我的教育绝对胜过一本厚厚的教科书。 当年对父亲的两句秦腔,只是觉得好听,现在想起来,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是不是有意,怎么就在那个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方选择了那两段秦腔呢?“苦苦修炼”,父亲是在说他自己吗?他是不是把如此受苦受难当作一种修炼?不听父言的杨宗保私闯穆柯山寨,不正是说我不听父劝,哭着闹着要上山打柴?只是我没有杨宗保那高强的武艺。是不是父亲期望我长大后能成为像杨宗保那样顶天立地的国家栋梁之才呢?……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无法考证了,但这次打柴的磨练,已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打柴,简单的吃麦面馒头,它所涵盖的内容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作者简介:冯高明,男,生于年,陕西扶风法门人。大专文化。曾执教于建和初中,并担任该校支部书记,现退居二线。系宝鸡炎帝研究会、周秦文化研究会会员、扶风诗词联学会会员。 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