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网络 文/诺青 1 刚入了九,扶风塬上的北风已经吹得硬气,晨起在院子溜一圈,脸上噌噌的。 老汉十爷院子里忙活了一阵,回到屋里,沟子担在炕边,半眯着眼冲窝在炕角的老婆子说:二娃的孙子满月,让坐席,你去吧! 额不去,你去。十婆眼睛都没抬,像寐着一般,头上裹着藏蓝色的头巾,靠在红漆木炕柜上。 你看你这人,让你去吃宴席你都不去。十爷吊着嗓子说。 额不去,额嫌丢人,nia叫你去,你就去么,又不是么去过。十婆说的在理似的,说完伸手抹了抹嘴脸,并没睁眼。 唉——你这人么,那你早上吃啥饭?……要不让二娃给你端点? 不要!你再包丢人了,你不管额,一会额把馍一热,就点夜晚剩的菜就行了,吃不了几口就饱了,包啰嗦了,你快去,一哈让人家又叫你。 十婆虽然眼睛没睁,事情却交代得清楚。 老汉十爷听了,苦笑了下,准备再说啥,这时,院门外传来喊声:十爷,吃饭咧—— 十爷一听,忙从炕沿下到脚地上,朝屋子外面走,豁开厚厚的门帘,朝外面用力呼:哦!哦!知道咧,就来! 其实他也没听清楚是谁的声音,人老了,又是忙事,各有执事,不知道是哪个后生被安排叫人吃饭。 他站在门口,正了帽子,朝里屋轻声说:那额吃饭去咧,你早点给你做饭吃哦。 额知道,你快去,又包让人家等你咧,本来吃饭就慢。十婆嘟囔道。 2 天没大亮,二娃家长院里熙攘满了坐席的人。十爷慢腾走进院里,也不着急,撇着下嘴唇浅笑着,看着院子里。早有人看到他来了,也不起身,坐在圆桌上朝他喊:十哥,你来坐至达。 桌上其他人也看见了他,一起嚷着“十爸,你坐额这!”“他十爸,你来坐,我吃毕咧!” 老汉十爷仍旧不着急,朝席面的人浅笑着,直到二娃他三爸来了,忙招呼他入席,他才走到桌前空凳上坐下,又和桌上其他人又寒暄了几句,自然拿起桌上的筷子,在桌面戳了戳,筷子戳齐,上面的人已经把一碗热腾腾臊子面放在面前,他径直吃了起来。 臊子面有些酸。 十爷自己心里嘀咕着,这时正好二娃过来了,热情地问候他,说:十爷,你尝汤怎么样? 好着咧。他忙放下筷子,看着穿着一身新衣服的二娃,接话道。 又絮叨了几句,二娃忙活去了,老汉又接着吃面。坐席吃面时,一桌人的话不多,老一辈人就教导吃饭时少说话,老汉十爷七十多岁,自然更懂得这些礼数。 他一碗接一碗吃了五碗,每一碗都尽量捞干净面,他多看了几眼旁边娃他六叔吃过的碗,都有碎面沉在碗底,不由得心里有丝不快。不过这种不快,很快他就忘记了,心里算计着自己要不要再吃一碗,又怕吃多了胃不欠活,又觉得有些欠…… 十爸,给!对面坐着的侄儿把刚端上来的一碗面递他跟前,说:爸,你吃,额吃好了,先走了。 他抬头看着,想要说话的样子,可嘴里还嚼着面,只好用喉咙“嗯嗯!”,点点头,看着侄儿离了桌,把面前的臊子面朝跟前移了移,吃了起来。 老十,你慢慢吃,现在nia就是这样了,流水席,谁来了谁吃,乱事么,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旁边的娃他六叔边扯过桌角的卫生纸擦嘴,边说道。 他听了,面露着笑意,又是“嗯嗯”了几声,并不说话,有条不紊不紊地吃着碗里的面。心里却思量起老六的话,以前坐席就是人数够了这桌才开席,开席后,不管谁先吃饱,都不能先离席,要坐在凳上,等一桌人都吃好了,等年长的人问一句“都吃好了吧?咱就下桌”之后,一桌人都意思吃好了,这才一起离席。 时代不同咯,也就不那么讲究了。十爷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跟着时代走一样,并未放心上。 3 吃罢饭,老汉十爷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辈分高,免不了见到的人都问候他一句,他也不说话,只是“哦”应着。 转完,觉得时间早,就不凑热闹去房子里看月龄娃了,自己出了门,也没和谁招呼,走回了自己家。 进了上屋,见老婆子真在吃热馍就菜,想说啥又咽了回去,拖鞋上了炕,打开陕西二台,看昨晚么看完的抗日片。 时间过得快,看完电视,在炕上眯瞪了一会,就被老婆子喊醒了,老婆子是急性子,嚷着说:你还睡!人家都开始吃饭了,你又想让人叫你啊?快起快起,赶紧去,这人多,就在边等一哈,再包让人叫了。 十爷睁开眼,瞅了瞅墙上挂的表,是不早了,快晌午了。 嘴里囔囔着说:你急叫你去你不去,经常是这,日眼地很! 叫你吃好地呢,又不是叫去你上山,对啦,晌午我不做饭了,你给我夹个馍回来就行咧……老婆子轻声说。 额不管,额嫌shun人,额走咧! 说着,十爷紧紧衣服,出了院子。 4 果然开席了,老汉十爷站得远远地看,和其他准备就席的村里人一样,或站或蹲在二娃院门对面的院门前,或者邻家院门前,说说叨叨。 扶风人礼数多,坐席更是。即使是行了礼的,主家人不叫,不会自己坐到桌前,即使主人家管事的人叫坐席,也都互相推让,你让他先坐,他让你先坐。其实心里都明白,都可以坐上。 十爷是长辈,又是村里辈分高的人,自然经常被第一安排坐席,这些他都清楚。所以,这会太阳正晒着,即使等上席的人不少,他心里也不急,因为潜意识里他知道,等媳妇娘家人坐完席,他肯定是第一桌的。 三娃和他不是一个门子的,要不像往常,他这会肯定忙着招呼人,自己倒很少这么清闲着等坐席。 娘家人终于吃毕了,一齐起身下了桌,往里屋走去。服务队的妇女们腿跑得勤快,收拾着桌上的碗碟。 十爷看着这些麻利的妇女,心里不由得敬佩起来,可是,忽而又想到三娃家族的那些媳妇们倒没多少事做了,光耍了嘴了。 想到这里,自己倒轻叹了口气,是为三娃花了钱叹气,还是为晚辈媳妇们不争气,他也说不上。 思量的功夫,管事的已经来街上叫嚷嚷村里人上席。 老汉十爷,也就被跟前的晚辈爷们拥着朝院里酒桌上走去,他甚至不用做什么,被自然地被让到最外面的桌上,让到上位。 没什么好让的了,他就坐了下来,看了一圈,陆续坐下的有这娃那娃,这蛋那蛋的,还有两个同龄的老汉,心里倒挺舒服。 为啥说舒服了?十爷怕和妇女们坐一桌,又怕有小孩坐一桌,妇女们话多,吃的还急,小孩不安分,总要这要拿,吵吵的。都是老爷们就好多了,随便谝几句,喝几杯小酒,就完了。 5 西府人的酒席讲究,先是吃凉菜就酒,每张桌子跟前站一会来事的管桌的爷们,管桌的人要懂得坐席的这一桌八人,谁是辈分最高的,谁有什么脾性,谁爱喝酒,谁非得人劝了才喝,谁又脾气硬,怎么劝都不喝,还要有眼力劲,及时给人添酒,会说话。 十爷自然被早早斟好一杯西风酒放在跟前,管他这桌的人是他一堂孙子,管他就叫十爷,他说:十爷,你领大伙喝一杯? 十爷一听,眼睛笑咪咪起来,顿时觉得自己被抬到台面了。 也习惯了,就不多说,举起酒杯,四下看了圈,其他人也都附和着说十爷如何如何,人多声杂,他也听得不清,也没意去听,席面的话就那些,没什么要紧的。 嗞——嗞——嗞——一杯酒下肚了,嘿,这久真不错,西风酒就是好。十爷心里嘀咕着,红润着脸,朝饭桌上说:来来,都开始抄。 坐席的人一听,这才一起拿起眼前的筷子,吃起菜来。 十爷每吃一口菜,都要把筷子放回圆桌上,那怕这两口离得再近,也如此。而且,他不吃离得远的菜,不起身。 在他看来,拿着筷子不松手,起身夹菜都是有失礼数的行为,放在过去,肯定会被长辈瞪眼。 然而时代变了,富裕了,很多酒桌上的礼数不太被重视,大人们也教得少了。好的是,年轻人多懂得礼让,在酒桌上知道敬请长辈。 这不,他就被先后敬了三次酒了,忙说:不能再喝咧,你们喝,你们喝。 这么一说,看桌的人就说:那好,十爷你自己倒,都包敬十爷了,年龄大了,喝多了不好,你们都喝。 很快就上了热菜,鸡肉先上来,他并不着急去夹,等别人都夹过了,他才拿起筷子,伸了过去。旁边坐着的一晚辈,见他伸了筷子,忙说:十爷,额给你夹,这个鸡腿给夹碗里。说着,就把盘里其中一只鸡腿夹到他碗里。 十爷忙嘟囔着说:好好,额自己来,好,额自己来。 别说,就是这样,先夹的人多,也没人好意思把鸡腿夹了,等第一只鸡腿被人夹走,剩下的一只才会被别的人很快夹走。 这就是扶风塬上人骨子里所认知的礼让,或者说中庸。 其他就不多絮叨了,十爷牙口还算好,吃了鸡腿,又吃了几块鱼肉和猪肉,就觉得饱了,筷子放下,半天不拿起来。 但是,他心里却没闲下,等着上热馒头。 上了一个汤菜后,服务队的人端来了热馒头,看桌的理应先递到十爷跟前,他夹了一个,放在桌子上,并没有去吃。 又信手夹了一筷头能嚼动的热菜,听桌上的人说二娃的孙子有多憨实,心里替他高兴,在十爷眼里,二娃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该有这样的福气。 终于到了要下桌的时候,旁边桌已经有人离席了,十爷知道,他们这桌人就等他的话。 都吃好了吧?他认真地问道。 吃好了,吃好了,那咱……咱下桌子?同桌的人附和着。 那咱就下席,唉,我给你十婆夹点菜,让她来又说腰疼不来,给夹点回去,就不做晌午饭咧。他微红着脸说着,起身用手掰开馍,挑着碟子里的菜,放馍里夹了几筷头。 嗯,把鱼肉给额十婆夹些,好嚼。看桌的晚辈,忙抄起一双干净的筷子,把桌中间盘子里的鱼身翻过来,又小心拨开了鱼刺,夹了满满一筷子鱼肉起来。 十爷见状,嘴里一边说:够咧够咧,夹这么多。手里依旧把馍用筷子挑大一些,让鱼肉夹了进去。 好好,那就走。 十爷手里捏着夹好菜的馍,捏的紧紧的,垂下袖子,有意无意遮掩了一些,随着人群,出了院子,往自家院子走去。 中午的太阳暖阳的,照在他喝过酒的脸上,更红润了些,脸上的血丝也跟着亮了起来。 写于年1月19日 于西安南郊融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