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保国寺古建筑博物馆一 爷爷奶奶的家在宁波慈城,这个小镇,自唐开元二十六年(公元年)设县,掐指一算,距今已经有年的历史。慈城古县城是如今江南地区唯一一座保存最为完整的千年古县城。关于这些,我童年时浑然不知。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病故了。每当逢年过节与父母去看望形单影只的奶奶,大约也就相距四五十公里,先坐尘土飞扬的公交汽车,再转乘冒着蒸汽的绿皮火车,那时候,每一次去都觉得路途迢迢,那时候,写作文时形容晃晃悠悠的火车是车轮滚滚、风驰电掣,掠过眼前的是绿油油的麦田,或者是黄澄澄的油菜花,或者是雪白如云的棉花……一种年少时的诗意,憧憬着未知的更遥远的他乡。等到万水千山走过,再回望故乡,一种别样情怀在心头,原来,文明的源头、文化的遗址就在故乡的山水间。 慈城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安静,长长的小巷常常空无一人,听见皮鞋鞋底敲在石板路上渐行渐远渐无声;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嘈杂声,听见雨水顺着屋檐往下的滴水声,家家户户用大水缸接雨水,我们叫天水,甘甜清凉。奶奶坚持不安装电灯,用她的一双小脚莲步轻移往返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暮色降临,煤油灯下,整栋房子益发显得静谧。 记忆中的通往爷爷奶奶家的小巷,时隔30多年后回去时已经找不到了 慈城有一个慈湖,有感动天地的董孝子与慈母的故事;唐代刺史张无择仕于朝则忠,居于家则孝;南宋心学家杨简,人称慈湖先生,他说“学者孝而已矣,自孝之外无它道”,孝是至高无上的;到了新中国成立后,慈城以解放路为界,分孝东和孝西两个镇,真是有名的慈孝之乡,一直延续至今上升为慈孝文化。 如果以慈城为轴心,往西二十公里,有余姚河姆渡遗址,距今年前的先民开始盛产金灿灿的稻米,过着“饭稻羹鱼”式的定居生活,看来鱼米之乡在那时就已成雏形。慈城最有名的年糕就是用稻米制成的。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慈城的“煨年糕”,直接将年糕往烧柴火的灶里一扔,或者干脆放入炭火烤的手炉,待到年糕被火灰煨得发黄、发香、发软就可以拿出来,吹掉灰尘,掸去年糕表皮上的黑焦,趁热入口又香、又糯、又韧,我就好奇地联想,说不定这就是河姆渡人的吃法? 河姆渡文化双鸟朝阳纹象牙蝶形器,原始河姆渡人对鸟的喜爱和对太阳的崇拜 河姆渡人的干栏式建筑:告别洞穴、走向文明的“巢居” 河姆渡遗址外面有一片金黄的稻田 慈城往北二十公里,有一个东汉时期开始的上林湖越窑遗址,海潮退去在这片平原上留下了众多的沼泽和湖泊,加之“越泥如玉之瓯”,这种水土条件孕育了中国最早的制瓷技术,这里,曾经是“海上陶瓷之路”的起航点,经东横河入姚江,通过明州港,开启了宁波通向海外的“陶瓷之路”,也称作为“海上丝绸之路”。上林湖,也是秘色瓷的发源地,如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越窑青瓷“露天博物馆”,那青翠的釉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真是一瓣瓣文明的碎片撒落在层峦叠翠和潋滟的湖光山色间。看碧波如顷的湖水,想唐宋时期明州港口的繁华景象,想沧海桑田的变迁,想沉淀在历史里泛起的光泽…… 秘色葵口瓷盘,唐(公元-年),年陕西省扶风县法门寺塔地宫出土,秘色瓷是作为贡瓷的越窑精品,鲜为人见,在地宫出土的“衣物帐”上,明确记载此盘即秘色瓷。目前正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古代中国》展厅展出 一瓣瓣文明的碎片撒落在层峦叠翠和潋滟的湖光山色间 二慈城往东不到二十公里有一座山,叫灵山,里面有一个保国寺。小时候,听父亲每每提到保国寺,好像很神秘很有来头,还带有一些崇拜。可是父亲从来也没有带我去过,因为那时候保国寺深藏隐没多年,年南京工学院三位学生就是从慈城出发进行全国文物普查时偶遇此古建筑,中国著名古建筑学家刘敦桢教授听完学生的描述非常惊异,要求他们重新返寺调查,提供测绘、摄影和文字资料,最终确定为宋代古建筑。年3月4日,与故宫、天坛、雍和宫等古建筑同时被国务院公布成为第一批全国文物保护单位,成为名城宁波第一个“国保”,岁月尘封千年的秘密和奇迹才慢慢揭开。 保国寺坐落在灵山山腰的燕子窝,三面环山,面朝大海,满山古松翠竹苍郁,山中涧流潺潺,山脚下有一条慈江蜿蜒流经,登山顶东眺,可见阡陌纵横和海上曙光。既有“深山藏古寺”之清静,又有其他寺院所不及“院中观海曙”之开阔。当时在鄞县做知县的王安石有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楼依水月观,门接海潮音”,海潮音本是自然的声音,想象一下,这海潮音就如同僧众诵经的声音,与海潮声连成一片,《楞严经》有记载,“佛与慈悲哀悯阿难及诸大众,发海潮音……”。保国寺的大门修得离海很近,海水的永恒象征佛法的无边。保国寺就这样千百年来香灯悠远,法系绵延,荣登“东来第一山”之誉。 当我漫步在保国寺已是它的千年之后冬日,从山下到山门,桂花依然幽香,腊梅亦已弥漫,有溪,有泉,有桥,有亭,一路变成了时间绵延流动之美,又不因为完全是宗教的行为,也不需要烧香拜佛,虽然看到有“同登解脱门”几个字刻在墙上,内心仍然被红尘中的恩怨情愫牵动着,我就喜欢以这样一种理智的入世精神排斥非理性的迷狂。抵达山门前,只见两边有一副对联,“山门寂寂唯留风月,觉路迢迢不到尘嚣”,一下扣人心魄,又颇感如释重负。 我抵达的地方如今称为“保国寺古建筑博物馆”,一个没有僧人的寺院,迈入它的殿堂庭院间,看到大殿果然有点倾斜,敲敲瓜陵柱,空心的,依稀听见传来历史深处的回响。整个保国寺是由宋、清、民国等几个不同时期的建筑共同构成:中轴线上有宋代的大殿,清代的天王殿、观音殿,民国的藏经楼;两侧有明代的迎熏楼,清代的钟楼、鼓楼;此外,大殿石阶前有汉代骠骑井,天王殿前有两座唐代经幢。保国寺的建筑令人有无尽迷思,行万里路后不如守望家乡千年古刹。 三保国寺的出现,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它的演变、发展与保存一定与时代有关联。 让我把记忆追溯到源头,尽管心中时时不乏有一团历史的迷云。东汉年间,正值佛教开始传入中国之际,根据保国寺大事记记载,东汉时期的骠骑将军张意的儿子中书郎张齐芳隐居于灵山,张齐芳去世后,张氏后嗣受张意托梦,让出宅地,改建寺院,于是就有了保国寺的前身“灵山寺”,如今仍然有一块骠骑坪和一口骠骑井。 唐武宗李炎笃信的是道教,据说他想成仙,于是他建了“迎仙台”却不见神仙下凡,认为是佛教的干扰,于是在会昌五年(年)下诏毁佛,当时灵山寺亦在被毁之列,经历了第一次劫难。不久,唐广明元年(年),宁波国宁寺主持可恭僧人,应施主要求复建灵山寺,千里迢迢踏上了前往都城长安的艰辛旅途。当他一路西行途径关东时,适逢当地大旱,僧人的悲悯之心犹然而生,便跪诵莲典,竟遍降甘霖。时值黄巢起义军占领长安,内忧外困,唐僖宗为求佛法保国,欣然答应了可恭的请求,御赐“保国”匾额和一件紫衣袈裟。保国寺的赐名并没有能保住唐王朝永安,但其名称却沿用至今。从此,这个偏于东海一隅的灵山,远非京畿重镇,更无边疆戎马之苦,却有了这般可贵的家国情怀。 到了宋真宗时代,正是佛塔、寺院大量兴建之时。北宋大中祥符四年(年),有僧人则全,世号“三学法师”,南湖竞推十大弟子,路径保国寺,看见寺院已残败不堪,觉得无比可惜,应该整治,由此出任寺院住持,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六年(公元年)建了现存的大雄宝殿和其他一些建筑。从零星的记载来看,则全法师的佛学造诣不明,但却绝对是中国古建筑学史与古琴史上的宗师,鉴于他对保国寺有再造之功,被寺院尊为“中兴祖”,明道年间(—年),宋仁宗赐号“德贤尊者”。 从此,保国寺大殿开启了孑然孤立于世的漫漫途程,却屹立千年风霜雷电不倒,因采用黄桧木材有“鸟不栖,虫不入,蜘蛛不结网,梁上无灰尘”之奇。整座巨殿的木构建筑未用一枚铆钉,全靠巧妙的斗拱和精确的榫卯衔接承托起整个庞大屋顶,而且错落有致、如鱼鳞般层层相贴,比宋代建筑的国家规范《营造法式》还早90年。七朱八白的朴素彩绘,让时空穿越到唐宋,或者更遥远的五代;而三个藻井,如同三朵熠熠生辉的莲花面向芸芸众生,面向凡间虔诚叩拜的心灵,在佛殿间默然绽放。这是集木结构、装修、彩画三宝于一身的宋代大殿,无怪乎有人会赞叹,“结构之严谨,造型之工整,风格之洗练,气势之宏大,实在是此后金、元、明、清建筑遗构中所不得而见者”。 宋代,是伟大的创造时代,陈寅恪先生所说的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宋代文人心中最有山水,比任何时代都讲究美、讲究细节和诗意追求,宋代的科学技术领先全世界。保国寺大殿正是这个“伟大的创造时代”的一个伟大创造,当年与之并存的南宋王朝钦定的江南“五山十刹”的木结构建筑,至今已无一存世。因此,保国寺大殿的?立,实是创造了人类建筑史上的奇迹,是古代建筑的稀世珍宝。 当然,关于保国寺,宋代以后有多少历史,就有多少故事。还是请到叠锦台去吃杯茶再说吧,在茶前放一个“吃”字,就有了无限的江南意韵。在桂花树下找个位置坐下来,只见亭前平台,空畅高朗,凭栏远眺,云霞似锦,飘逸重叠,耳畔仿佛有海潮音响起……年岁末,保国寺随着宁波“海上丝绸之路”已列入申遗预备名单,期待这里将是一个世界文化遗产点。(本文部分内容原刊载于年3月23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本文配图均为作者王碧蓉所摄。) (图文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 (编辑/李秀娜) 回复“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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