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12-9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佚名 点击: 61 次
作者简介

  周萧磊,男,28岁,扶风县召公镇人,大学毕业一个人骑自行车从上海到珠峰,每年跑一两个马拉松,在厦门当过羽毛球教练,和朋友开过民宿,现在回到宝鸡是一名初中语文老师。

十六、疯女人

  “李医生给咱打流脑疫苗来了,你知道呀不?”我问正在蹲茅子的小伟,他每次都蹲在靠墙的位置。“嘘——甭说话,才从六年级开始打么。”小伟并不看我,眼睛盯着墙上的一个小孔,墙的隔壁是女生厕所。

  忽然,小伟像发现了好吃的,咂摸着嘴唇说:“咦呀!钓到一条大棒。”他双手往墙那边指,小声说:“咱英语老师,李文娟。”“你真是变态!”四下无人,我正义凛然地攉开小伟,趴在孔眼前:李文娟老师漫不经心地跨在茅坑两岸,解开细皮带,脱下紧绷的牛仔裤,脱下粉色的三角裤,就要蹲下去了。“李老师咋不脱黑毛裤昵?”我说。“瓜皮,看清楚,那就是长了一腿的黑毛。”小伟波澜不惊的说。李老师忽然侧过头来,大眼睛警觉地对着墙这边,说:“谁在偷看!?”我转身要撤,小伟还花一秒钟拿一节粉笔塞住洞眼。

  李医生每进入一个班级,好似狗进了猪圈,都引起一阵骚乱。学生可以一节课不用写字念书,光是卷起袖子排队,看前面人扎针那一瞬间颤抖的身体和扭曲的表情,就能生发无限奇妙的快感。

  直到第四节课前李医生才进到我们班,他戴着白口罩,用磨片割一圈装疫苗的玻璃口,轻松掰断,吸入针筒,用药棉在学生揙起毛衣袖口的肩头轻拭,每打一针都把针筒收进包里再撕开新的针管。李医生真馊气,怕我们抢他的针管当耍活。

  我焦急的排着队,不是期待打针,而是我知道李医生打完针要发糖元的。李医生让学生把糖元放进嘴里一口咽下,但我转身又吐到手中,举在眼前,细细地端详,隔一时,舔一口。一颗大糖元,技术管控好了,可以舔一天。别人都囫囵吃完了,而我可以不断地从口袋掏出糖元,舔一口,装进去。小伟关切地咽着口水说:“看把你驴卡死了!”

  老六爷把大黄牛栓在头门口的木桩上时,我在门前用碎青瓦砸羊儿。老六爷燃起一堆湿麦草,没有明火,浓烟翻飞,呛得大牛眼泪簌簌,却坚持半分钟不眨眼皮。老六爷皮包骨的大手不断从牛脊背抚拉到滚圆的肚子。大牛忽然曲软后蹄坐到地上,老六爷跟着蹲下来。他卷起袖子,手从牛屁股一点点塞进去,像在找东西。我同时屁股一收,感到一阵痉挛,砸羊儿的石头落到左手食指上,指甲里渗出黑血,我含在嘴里吸,又烫又疼。

  老六爷眼睛里发着光,似乎能透视到牛屁股里的手摸到了宝贝,一点一点地往外拔河。大牛眼泪吧嗒吧嗒挂在眼角,吐出红的舌苔和白的唾沫,后蹄在地上胡蹬乱踢,哞儿哞儿地哀叫不止。老六爷说:“骚情滴!下个崽和把一泡屎一样简单么,你鼓劲!鼓劲!对对!就是这样!好!好好好!”老六爷一边助威,一边从牛屁股里掏出两只细腿,接着是身子,最后是一只牛犊的嫩头湿漉漉的露出来了,瘫在地上打颤。大牛一下子站了起来,伸长舌头把牛犊子浑身的湿毛舔干。小牛终于适应了人间的空气和重力,蹒跚而起,寻着大牛奶头开始一缀一吸。老六爷蹴到门前大青石上,从腰间抽出烟锅,给门子里的老六婆吆喝:“屋里的,赶紧下长面,辣子要汪!”

  莹莹姑家门前向阳的墙角,坐着一堆贤良的奶娃媳妇,相互倾诉着彼此婆婆的不好。漆匠张三叔的媳妇染一头黄毛,奶头上涂了紫药水,像没拧紧的水龙头不断有富裕的奶水滴出。黄毛媳妇给怀里的一岁的娃说:“甭哭了,声住了!仓仓吃!再不吃我给周磊吃啊!”我半惊半喜地蹲守了二十分钟,小娃哭声不住,还把一口白奶吐到他妈的胸膛里。但是黄毛媳妇并没有给我嘬她的大紫奶。“谁稀罕吃你这猪奶!”我使劲跺着蹲麻的脚,唾一口唾沫往南头跑了。

  一堆娃娃在追着谁跑,后面撵着几只走狗。

  我问小伟:“弄啥昵?扑的跟鸡一样!”“要吃的来咧!”小伟说:“要吃的是个疯婆娘,还领了个瓜女子!”

  疯婆娘头发上粘满碎麦草,一半脸被头发遮住,眼睛很黑,牙很黄。四月天了还穿着黑棉袄,黑棉裤,脚踏一只棉鞋,一只烂皮鞋,都露出指头。手握一根胳膊粗的树股,在空中胡抡乱打,竭力想保护身后被吓哭的女儿。

  瓜女子躲在她妈背后,她头发又黑又长,一直吊到屁股上,用黑皮筋艰难的挣着。瓜女子举着一只破碗当盾牌,无助地防御娃娃们丢来的土疙瘩和玉米芯。

  “滚出我们灵护村!”小伟把半截砖头举过头顶呐喊:“赶走疯子!爱我村子!”“赶走疯子!爱我村子!”小伟喊一句,我们喊一句。我们手握玉米秆,土疙瘩,把疯女人和女儿圈在其中,像解放军包围了鬼子。这一刻我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无比鲜艳,虽然红领巾上也有很多墨迹和窟窿眼;这一刻我们都成了《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誓死保卫我们的村子和人民。

  疯婆娘领着瓜女子从南街躲窜到北街,我们的小英雄就乘胜追击杀到北街。

  刚从地里除草回来的老流氓刘新社忽然挥舞锄头,张开大手帮这一对疯女人出头,娃娃军被他的兴奋劲吓溃散了。刘新社把疯女人和瓜女子领进他的偏厦,关上了门。我们悄悄走进他没有头门的院子,在报纸糊的窗户上戳一个眼往里看。

  老流氓刘新社从瓷盆取出两个蒸馍,掰成碎馍蛋放进两个洋瓷碗,用电壶给碗里浇上开水,递上筷子让母女趁热吃。疯女人和瓜女子实在饿极了,根本不接筷子,嘴唇嗒在热碗上,油鼓鼓的头发散进碗里,也不嫌烫,光用手往嘴里拨。老流氓刘新社笑呵呵的说:“慢点吃,咱都不着急。”

  “老流氓日疯婆娘!”

  “老流氓日疯婆娘!”

  娃娃们在屋外城壕边上叫嚣。老流氓提着一把大菜刀冲出屋,还不忘回头从外面拴上房门。老流氓刘新社挥舞起寒光闪闪的大菜刀说:“今儿哪个孙子敢坏我的好事!我放他的血!”

  听说,那天夜里疯女人忽然发了大疯,狂喊乱叫,引得满村的狗都跟着共鸣;听说,刘新社追着疯女人和瓜女子跑过了渠北的麦地,一跤跌进了宝鸡峡大渠;听说,疯女人拿走了老流氓炕头窑窝里的一罐白糖;听说,疯女人和瓜女子逃去了沟下面的武功镇。

  老流氓刘新社两天没有出门,再出现时,他脸上有三道抓痕,一只眼睛青的,一只眼睛红的,老流氓拐拉着一条腿,像生了重病。村人都在背后讥笑,我却有点莫名的可怜老流氓,没有心思跟在后面学他拐拉着腿走路。

  又一夜,我梦见了瓜女子。

  梦里她头发还是那么长,看见我还是有点怕,双手缕着大辫子说:“你要打我吗?”

  我说:“我不打你,那天是娃娃们都打你,我就跟着打了,我真抱歉。”

  她说:“那怎样娃娃们才能不打我呀?”

  我说:“等娃娃们再长大一点,就不会野蛮了。我保证你下一次来村子,我会欢迎你,咱俩拉钩嘛。”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笑了,很好看。

十七、欢喜逝

  大爷在果树间行里漫了辣子苗,又想在旁边再开一系西瓜苗。他筛好须土,在系子里漾了一指厚。

  爸收拾了一摞旧《陕西日报》让我送去田间。大爷教我用瓜铲把裁好的报纸插进须土里,我踩在架空的木板上,一铲一铲插出整整齐齐的一排方格。大爷夸我干活真傍尖。

  我说:“大爷,啥呼能吃上西瓜啊?”

  大爷说:“等放暑假了你天天来大爷瓜地里,大爷天天给娃杀大西瓜!”

  大爷给方格当中点上西瓜子,用洒壶淋上水,拣粗细均匀的苹果枝弯弓在系子顶架成一排,再捂上塑料纸形成温室。大爷一总在不停地干活,他总是弯腰在地里耕作,我甚至没见过他站直了的样子,他的腰再也站不直了。

  大婆说大爷走的那一天很想吃搅团,他端着碗和棒槌去头门道砸蒜,大婆把生面糊糊散入大锅,边倒边搅,使面糊不结块,稠稀间可以立起一根筷子。再用文火烧十五分钟,搭出锅,淋了一脸盆漏鱼儿,放上盐醋辣子下锅菜,端到头门口。问大爷蒜咋还没剥好昵,大爷没有搭声,正躺在竹藤的逍遥椅上安详地睡着了,逍遥椅在微弱的摆晃,打着他静静离去的节拍。

  大伯接到电话立即从西安开车回来,眼睛是血红的。大爷的遗体放在炕上,嘴含一颗黑色的夜明珠,身上盖着新被面。大婆给大爷洗了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黑布鞋底上没粘一颗土。大伯跪在炕边磕了三个响头,肩膀止不住的颤抖着,怎么都拉不起来。

  村子里的男人闻迅赶来商量大爷的后事,大伯在院子穿梭,见人都发一包他从西安拿回来的芙蓉王烟。

  富会爷给大伯说:“建民,你要节哀。大哥没了,咱周家人都要出一份力。”大伯拉着富会爷的手说:“富会爸,都听你安排。”“人都到齐了么?”富会爷问。谁说:“小兵在喂猪,马上就过来。”“好,咱先安排事,”富会爷掏出一个黑皮笔记本,拧开钢笔,说:“铁柱!你立即开车去召公拉冰棺,四月天,遗体不能招苍蝇。”铁柱叔把刚点的一根烟丢到地上,踏灭说:“好,我马上就去!”富会爷在本子上划掉一项,问:“墓挖在哪里,建民?”“挖渠北吧,跟我母亲葬在一块。”建民大伯眼泪在眼眶打转,大伯的母亲三十年前去世了,现在的大婆是大伯的后妈。“好,明宏,新科,高社,新格,永社,公社,跟着木匠禄祥,先去渠北挖墓!争取三天能挖好!”被点名的几个人放下纸杯里的茶,起身一走,富会爷又说:“棺材割好了吗?”大伯说:“年前割好了,在后院扇着,还没上漆。”富会爷说:“张三,你这两天手头忙吗?”“三头这边有一家的铁门我往后错一下,先顶咱的事合适。”张三叔说,他脸上衣服上隐约有一些漆点。“红锁你联系一下乐人班和电影,红建你叫厨子,红林你赶紧去亲戚家报丧。”富会爷和上本子。会都散了小兵爸才来,建民大伯要发烟,富会爷说:“给他发锤子烟昵,小兵你去农场买一架车汉斯啤酒给渠北挖墓的拉去,回来给我报账。”

  这天下午,大爷家门道挂出白布卜告。

  接下来一周,婆都在大爷家帮灶,我放学就跑到大爷家吃大锅饭,每天都吃得够够的。每一晚上,大爷家门前的电线杆上拉起一方银幕,大喇叭里开始广播:“哎,喂!喂!观众同志们,观众同志们,今天晚上的电影是由女婿谁谁谁和谁谁谁为沉痛悼念周老大人千古倾情奉献,电影名《醉拳》。”我很不喜欢放映员每次在情节最紧张的时候突然白屏,开始广播,还要把电影胶片快进一大截,让观众猜中间发生了啥剧情。学校里每一学期放一回电影,都要求学生写观后感,一堆女生手拿着小本本坐在银幕跟前,边看电影边借着光记录重要的情节。我看完电影需立即撒一泡尿,打两个尿颤,再发一阵呆,我再想的问题就是:“我是真的在尿吗,还是做梦梦到尿尿了。”

  银幕下挤满了人,包括银幕反面,还有人坐到了旁边人家的柴垛子和砖头堆上。我手拿着肉夹灌灌馍从大爷家门口出来,小伟早给我占好了位置,我把手里的肉夹馍给他。利峰提着他用油漆桶自制的火炉子,说:“我的呢?”小伟已两口吃完了肉夹馍开始嗦指头了。“你饿死鬼咯!”我说。小伟却不能说话,让我拍他的脊背。我给利峰说:“把黄飞鸿喝汽油吐泡泡这一段看完了,我再给你夹一个肉馍。”利峰把火炉子放到我脚前说:“给你歇火吧,我再弄点柴来。”利峰钻出人堆去谁家柴垛上抱硬柴去了。

  这一天,婆从立柜的包袱里翻出孝衫,把预备晚上留亲戚睡的炕上被褥叠好铺整齐。我说:“婆,这孝衫得是要反着穿?孝帽你还没给我找出来?”婆说:“太长了,脱下来,婆给你在缝纫机上改一下。”

  大爷的次子宏林爸开始挨家挨户的喊所有执事人员去吃午饭了。村当中的路上已用鼓风机吹起了黑色的旗门,顶端两只白鹤对面安卧,都富三爷正拉着旗门的边绳固定在他家门前的柿子树上。灵堂搭在大爷家门口的大街上,背景是天宫的图画,周围绕一圈彩灯。大爷家的门柱上贴了白色的对联,上联是:一生俭朴悲声难挽流云住,下联是:半世勤劳哭音相随野鹤飞,横批:亲恩永铭。门道一米见方白布黑字的卟闻前不时有人驻足朗读。院堂里搭起了彩条篷布,摆出了桌凳,支起了连锅灶,墙角整齐地码了半人高的硬柴。

  午饭是臊子宽水面。厨房里案板边锅台旁挤满了各家的儿媳侄媳妇,头上都包着白孝布,眼睛打量着彼此的耳环项链衣服鞋子的搭配,嘴里不停夸着对方多么会打扮,再弹嫌自家的生活多么艰辛。开水锅里的面滚了两煎,离锅台最近的二婶用筷子夹起一根面吸进嘴里说:“可以了!捞!”

  旁边的大婆把罩笼伸进锅里轮上一圈,所有精光溜滑的面条就出了锅,先捞进锅台边的半脸盆凉水里浸一颤,才捞入事先调好盐醋辣子下锅菜等汤料的脸盆里,二婶捉一根铝勺伸进面盆把沉底的臊子肉翻到面顶上。众人让出一条道,一盆面很快端到院里的桌面上。大婆在二婶后面说:“我老二呀这媳妇真能成!”一圈的其他媳妇们纷纷着气地扭过了脸。

  刚搭好遮阳棚,摆好桌椅的叔伯们正在一口烟一口茶地聆听总管富会爷的安排:“建武,和你双会叔负责账房,买菜买肉,烟酒副食,乐队答礼每一笔进出的账都记清楚了。姚三,你主持灵前的提灯递香倒酒。杨彦,天学,会明,新革你几个负责村头迎客接花纸。周通,张凯你两个年轻娃跑在迎客的前面把礼桌来回抬上。录信哥,你和忠厚负责挂纸,贴好客人的名字。补信负责烧锅,小兵负责倒恶水。”

  富会爷呡了一口茶,把唇畔一支茶末咂进去,转头问二爸:“红锁,你把乐人和服务队的情况介绍一下。”红锁爸站起来清一清嗓子说:“乐人是咱召公镇农场艺术团,主持人是召泽我老王姑父。刚给我打电话说他在半路买花圈马上就到。服务队咱叫的是作中富永锋服务队,今天刚接完一个喜事,半个小时厨子也能到位。”

  厨房的汤面一端上桌会就散了,众人开始抓紧时间端碗捞面埋头吸喽。

  头门外乐队来了车,开始在电线杆上安喇叭调音响搭舞台,哀乐顿时笼罩在村子上空,闻者纷纷表情庄重若有所思。

  下午三时,典礼主持人在话筒里说:请所有孝子孝女前来灵堂集合!大家纷纷穿戴好孝服从四下赶来。儿媳,女儿,侄女,孙女在灵堂左边按辈分在麦草袋子上跪坐成一排。儿子,侄子,孙子,在灵堂当中站成一行,我和伦弟,雄弟,涛弟排在队伍末尾看最前面的大伯领着父辈们作揖磕头,就滞后一秒跟着作揖磕头。

  灵堂主事姚三爷点了一把黄香让大家分了拿在手里。孝子们先拄上缠了黄纸絮絮的柳棍去庄背后周家祖宗的大碑前祭拜,随行的两个唢呐师傅一路都在甩唢呐里的口水。到了地头孝子们点蜡烧纸,唢呐声孤傲地奏起,直戳人心。

  接下来到天黑,孝子们要反复在灵堂和村头折返迎客:天度,法门,召公,作里,三头,召光,召首,巨粮,杨曼,灵中,灵东,渠子,腰子,后董等等,十里八乡的新老亲戚,按照先来后到,在村头礼桌前敬香作揖,孝子们双手和全,作揖回礼。收礼人上前接住礼馍献饭斗子花圈在前引路,门子里的侄媳妇们等在路边,看到客中有女眷就上前搀扶。女眷通常用一只手帕捂住下巴,仿佛牙疼,拿余光瞅到有侄媳妇接近了,瞬间拉长嗓子肩膀一高一低的边走边爷爷爸爸地哭,孝子孝孙依次跟随,我和伦弟雄弟跟在队伍最后面用柳棍比划着打狗棒法。

  到了灵堂,来客进前作揖,孝子孝女跪在两旁磕头回礼,来客点香作揖,两旁磕头回礼,来客插好香再作揖,两旁磕头回礼,来客双膝跪地朝大爷的遗像磕头,两旁磕头回礼,来客倒一盅白酒举在眉前一顿,在地上倒出一道线再磕头,两旁磕头回礼,来客放回酒杯再磕头,两旁磕头回礼,来客接过姚三爷递上的一页黄纸在灵前的白蜡上引燃,烧成灰,再磕头,两旁磕头回礼,来客长跪不起,口胸腔共鸣嗡嗡垂泣,跪在最前头的大伯和爸赶紧起身去拉来客的后背,来客遂起身作揖,两旁磕头回礼。来客被接进大门,我和伦弟雄弟赶紧活动发麻的膝盖,麦草袋子少,我三人这一天一晚上都呲牙裂嘴地跪在料姜石路上。涛弟太小,跪睡着了,脸撞到路上哭醒了,被他妈抱回房了。

  天刚麻黑,总管富会爷便招呼厨子和服务队准备臊子宽汤面。流水席,客们随意成桌,吃毕退席,再上人补空。同时,门外的乐手开始斗起舞来。主持人在一旁介绍:“即将蹬场的是两届扶风县最佳唢呐手晁奶红,曾受到扶风县县长马献梅女士的亲切接见。掌声有请晁奶红!”晁奶红竟不是女人而是个秃头的大肚子男人,他口中可同时吹奏三支唢呐,还让人接连给唢呐杆上压三块砖,且一口真气三分钟不断。

  吃闭饭的客们纷纷搬凳坐于舞台前欣赏其他歌舞,秦腔,米糊的表演。大伯怀抱大爷遗像,宏林爸头顶献饭依次被众人搀出大门来在灵堂。媳妇们跪在灵前把纸衣服从头到脚排开,再烧完,灵堂哭成一片。

  忽然舞台的音响声骤起,盖住了哭声。谁在说:“下面有请香港著名淘汰歌手,世界著名男高音帕瓦罗蒂先生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龙虎先生为大家演唱《站台》!”龙虎确实唱功厉害,嘴里一再重复着“我心!我心!我心!我心!我心!我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真是太攒劲太好听了,我和伦弟雄弟纷纷扔了柳棍往舞台前的人窝里钻。之后有歌手依次表演了《流浪歌》《离家的孩子》《开心的马骝》《好汉歌》等一系列最新潮的流行歌,台下的年轻男女都暧昧地挤在一起张着嘴跟着假唱。我想我再长大一点爸给我买了学英语的复读机,一定拿磁带把这些流行歌统统学会,唱给莹莹姑一个人听。

  第二早六点,黑乎乎的村街就响起了哀乐。爸叫我和伦弟起来去大爷家吃饭,我俩竟然也不赖床。早饭后,大爷的棺材被抬上灵车。灵车顶罩了黑蓬,前后挂着黑帘子上写一个煞白的“奠”字。谁说一句:“起!”纸花和乐人队打头,八抬大轿的灵车就在孝子孝女的恸哭声里缓缓向渠北进发,四周跟一圈准备换抬的男劳。

  到了墓地,男劳们齐手抬下棺材,四个人捉两根粗麻绳,一前一后箍住棺底,一齐缓缓松手降入三米深的墓底。再有两人脚跨两壁的窑窝下到墓坑,脚对脚把棺材扛入雕梁画栋的墓穴深处。再有人降下水果,献饭,泥塑的童男童女,脸盆电壶新手巾,在墓穴口摆好。再有人降下瓦刀砖头水泥,底下人把墓穴砌死。接着所有人捉铁锨把墓旁的土堆全将进墓坑,直到把大爷和大奶奶的坟合成一座新坟。谁说:“开始烧纸!”火借着风势,乱堆一起。黄纸花圈斗子噼噼啵啵地烧了起来。我甚至来不及从中抢救出一朵大红花,难免有点心疼。

  尘埃落定。附近齐膝的一方麦田被齐头烧枯,我也有一刻替麦子们心疼。

  亲戚们仿佛赶了一场热闹的集市,纷纷脱了孝衫回村准备吃午席。孝子贤孫们留在最后,把柳棍一个个插在坟堆上,那柳枝没过几天就发芽了。

十八、五月香

  起风了,耳畔暖暖的。

  暖风裹挟着洋槐花的奇香,毫不费力地侵入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原本安谧的生灵都受了蛊惑:无边的麦田开始肆意疯长,拔节吐穗打花泛黄;晒场里的油菜花已伸出粒粒饱涨的籽条,阳光下油香扑鼻;果园的绿叶丛中已有葡萄粒般大小的茸毛未脱的青苹果,还有细法的老农站在梯子上疏离树顶端遗漏的繁果。

  等一周就要加午睡了,教室里的学生在醉醺醺的读着课文《她是我的朋友》。我掐着指头算,我会把血献给哪个朋友昵:志强,利峰,小伟,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如果不小心流鼻血了可以给他们献一点。如果莹莹姑愿意做我朋友的话,我愿意把所有的血和所有的弹球都献给她。这就是我的命,我太喜欢好看的女娃了,虽然女娃总让我忧郁。

  我迷迷糊糊地梦到:婆把洋槐花淘洗干净,拌上面粉,上锅蒸出一锭耙最香甜的麦饭菜,我不嫌烫,往嘴里猛塞。同桌周青青拿铅笔头戳我的胳膊说:“快灵醒嘎!老师来了!”我打了个激灵坐正了,一把撕掉淌满口水的那一页课本,团成纸弹说:“洋槐花开了你闻着了吗,等放学了我先把铁环钩子扳直了捆到勾搭上,你提上挖荠儿菜的小竹笼,叫上小伟利峰文辉和莹莹姑,往壕岸的大洋槐树底下走。记住,一定要叫上莹莹姑啊!”

  我给手上呸了一口臭臭的唾沫,双腿缠紧树身,假装很轻松地蠕动到三米高的树杈上。手臂和大腿都磨破了皮,但是莹莹姑就在树下仰视呢,男子娃在喜欢的女娃面前是不知道疼的。

  我用牙齿咬了一缕带着嫩叶的洋槐花,嚼了一口,唾给树下给我递勾搭的利峰脸上。利峰说:“仓接住!渣渣打我眼睛了!”“好,都咧开!都咧开啊!”我用勾搭挂住树顶一枝手臂粗的树枝,猛一拉,树枝连着树皮像一团绿云坠到地上,娃娃们涌上来往各自竹笼里收获。

  城南的那一条大路上,小兵爸和一头大母猪出了村。小兵爸时而走到前面嘴里“唠唠唠唠”地给猪带路,时而在路旁折了根柳枝在后面吆喝一声。大猪肥硕的后臀夹着尾巴愉快的扭动着,我真担心小兵爸会忍不住骑到猪后背上去。小兵爸停在路边尿尿,猪也站在路边拱他的尿湿的地面。来往的男人说:“小兵,配种去呀!”小兵爸边提裤子边说:“嗷咦!三叔,我到农场配个种去!”来往的女人说:“小兵,配种去呀!”小兵爸已提好了裤子,点着头招呼:“嗷咦!四姨,我到农场配个种去!”小兵爸跟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传达他即将给猪配种的喜悦,露出一嘴喜滋滋的黄牙。

  我从树上往东看,学校门里走出了李文娟老师,她胸前的白毛衣上绣了一朵大红的牡丹花,她站在路当中等谁呢。突然,超群爸从校碑后面跳了出来,往李文娟老师蓝牛仔裤包着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我在一百米远的树杈上,都看到李老师脸红了。李老师怎么不抽超群爸一个耳光,竟还跟着超群爸钻进三爷家苹果园地头的庵房里去了。

  我手里的勾搭“啾儿~~”地摔到地上,小伟在下面骂:“你眼睛得是叫毬咚了!底下这么些女娃看不着嘛!”“我把屎去啊!”我说毕就从树杈跳到下面的麦草垛上,甚至来不及在空中打开双臂,踢出黄飞鸿的无影脚,一屁股落在了草垛上。

  我喘着粗气,心跳很快,站起来勾上鞋,就往苹果园跑。利峰在后面追着喊:“等嘎等嘎,咱一哒把屎走!”

  苹果园的侧面栽了一溜扎人的罩子,我给利峰说:“你顺着这一排罩子走,找有窟窿的地方,就能发现套住的野兔了。”利峰说:“真咯?那你弄啥去?”“我给你看人,三爷发现了咱就说给你苹果树上肥料昵,你赶紧进去!”利峰猫在紧挨果园的麦田里往前蜗行。我焦急地移动到庵房的窗户下,窗户太高,我找不到垫脚的石头,间或听到其中一男一女好像在打捶:

  男的说:“我弄死你!”

  女的说:“慢嘎土匪!你把我腿掰断了!”

  ......

  男的说:“呀妈,我没相了!我没相了!”

  女的说:“你能歘,仓拔出去!”

  男的说:“叫我抽根烟,咱再弄一回!”

  女的说:“你甭光是个嘴把式!”

  一根烟头飞出窗户,才烧了一小段,还冒着烟。“真浪费!”我小声骂着,拾起来吸了一口,“真臭!”我又把烟头弹到麦田里。

  窗户里,男人凶狠的说:“我这回要好好把病给你治了!”

  女的说:“来,你本事大把我治死!”

  男的说:“我弄死你!我弄死你!”

  女的说:“你包猴急,先谤我嘴!”

  男的说:“我谤死你!”

  一阵仓促的“piapiapiapia”的响声钻进我的耳朵,肯定是超群爸在扇李老师的耳光,我分明听到李老师在低声哭诉:“土匪!你要我命了!啊!我要死了!”似乎超群爸并没有怜惜而住手。“停下!炕要塌了!”李老师喊了这一声,就听到“窟咚”一声闷响,是砌炕胡基断裂的声音。炕真的塌了,庵房上的檐瓦都震掉了一片。

  我拔腿躲进一米高的麦田里,庵房里的人也很快各自往村子和学校两个方向跑了。

  路旁有一棵大桐树,开满了喇叭花,我忽然感到燥渴难耐,不断捡起地上掉落的喇叭花,吸尾端的甜汁。忽然,谁猛拍了一把我的后脖!

  “贼你妈!”我抓起地上一颗土疙瘩,回头就要砸。“看!野兔!我找到你说的窟窿,真的发现一只野兔被铁丝套着!”利峰手抓一只灰毛野兔扬在我面前说。兔身已经僵硬,四蹄直直的戳着。我一把揪下野兔屁股上的白尾巴说:“尾巴归我,肉拿回家让你妈给你弄去!”

  傍晚时,天上的云像墨汁倒进水杯急速变暗,遮蔽了天际,北山却特别青亮。西天射出一道惨白的闪电,无际的麦田变成无边的军队,向一个方向俯冲!我站在暗黑浮动的麦田里,展开双臂,风抓着结实的麦穗扑打着我的胸膛,雷声滚滚,仿佛遥远的战鼓。一种末日降临的痛快激荡着我体内每一个细胞,我就是这末日的大魔王,指挥着一场世界大战:黑云来吧!闪电来吧!惊雷来吧!四野麦浪滔滔,齐喊:“杀!杀!杀!杀!杀杀杀!

  暴雨倾盆,犹如屠夫泼倒猪血!

  我站在头门墩上,感受疾风骤雨的洗礼。爷却硬给我套上他的棉大衣。无数雨箭像鹏鸟展翅,一波又一波冲击地表,肝脑涂地,荡起一层尘土,泼进我的鼻子。房檐的滴水汇成水柱把地上砸出水坑,排水眼却堵住了。爷用塑料纸包着肩膀,踩着高帮泥鞋在出水口弯腰用长竹竿疏通,掏出一大堆腐叶和半块砖头,村街很快变成了水池。一道闪电炸在门口电线杆上,溅出火花,全村立时断电无光,像海浪中的孤岛。我开始耳鸣,张大嘴才能呼吸,吸进三口,吐出一口。

  爷点着了煤油灯,给西墙的裂缝底下放了脸盆接水,婆坐在灯前拉鞋底,我坐在灯前写作业,过一阵就拿铅笔尖挑一下灯捻子。影子在墙上纷乱地扑打,窗外忽大忽小的雨点下到半夜才驻。

  天明时,太阳像忽然摘了墨镜,异常的明媚。天空湛蓝无云,地上落芳碧草,走在地头有腐殖质的土粪味。学校厕所后面的土墙塌了一段,化粪池的屎尿被附近果园的人担光了。操场的水坑里飘浮了一层洋槐花,像白色的小荷花。蚯蚓纷纷钻上了岸,任娃娃们用小刀剁成肉泥,装进同桌女生的铅笔盒里。

  天气,一下子燥了。

  村子里的狗开始跑去找邻村的母狗,母猫整夜对月浪叫,猪拱翻了圈门,牛不愿下地耕作,公羊碰断了半截犄角,母羊涨红了奶头,公鸡集体半夜打鸣,母鸡不回鸡笼扑上院墙。开始依稀有知了的叫声。

  我忽然想穿短裤。我把大铁盆从院子枣树下拖进厨房,浇了两电壶热水,我脱了长裤袜子,站进铁盆里,慢慢试着烫,又添进四马勺凉水。我觉得腿并没有很脏,只是脚踝比较黑,我用搓巾蘸了水在腿上一抹,黑垢痂一溜接一溜。搓到哪里哪里都一溜垢痂,越搓越红。两条腿我搓了一上午,腿瘦了一圈。我从衣柜翻出一条黑短裤,穿到头门外。

  婆和几个线户们在地上引织布的彩线,地上像铺了五米长的虹。“婆啊,我是咱村子第一个穿半截裤的娃嘛!”我抬起腿给婆看。“你咋出个精沟子就出来了,赶紧回去穿长裤去!”婆把包头的围巾拥紧说。

  卖粽子的妇女提着竹笼进村了,方圆五米都是一股清幽的粽子香。一个拳头大的红枣粽要二毛钱,婆用五毛钱买了三个。爷婆和我一人吃一个。我把爷婆的粽叶都收集起来,把蒸馍掰成蛋儿包进去,放半天再打开吃,也有一股甜美的清香。

长篇连载《忆年》(十五):小戏子

长篇连载《忆年》(十四):花飞花

长篇连载《忆年》(十三):春惊心

长篇连载《忆年》(十二):龙抬头

长篇连载《忆年》(十一):山里人

长篇连载《忆年》(十):追社火

长篇连载《忆年》(九):走亲戚

长篇连载《忆年》(八):大佛泪

长篇连载《忆年》(七):除夕送

长篇连载《忆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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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忆年》……(四)

长篇连载《忆年》……(三)

长篇连载《忆年》……(二)

长篇连载《忆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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