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真味时 文/张静 我对酒的初识最早源于父亲。记得小时候,在饭桌上,父亲会把筷子蘸了酒,往我弟弟嘴里送。母亲的头正好从厨房的窗台伸出来,瞧见了,急得嗓门老高喊:他爹,你疯了,他还是个孩子,你咋能这样啊? 两岁的弟弟才顾不上母亲的大呼小叫呢。他大概以为是好吃的,馋得按捺不住,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一般,嘴巴咬着筷子使劲舔上了。这一舔不得了,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紧皱起来,许是忍不住了,吐着舌头,一脸的龇牙咧嘴。 父亲照样不理会。他一边盯着自己儿子脸上丰富的表情,一边慢腾腾地给母亲说,那有啥,男孩子嘛,两口酒就扛不住,长大了怎么顶天立地?后来,我偷偷抿了一下,又辣又涩,苦不堪言。父亲之所以早早让弟弟尝一尝这酒的个中滋味,大抵是将他当未来的乡村男人养了。 村子里的二伯和父亲平日里处得好,他也挺爱喝酒的,而且酒量比较大,这在我们村里是出了名的。加上二伯家底厚实,乐善好施,威望很高。凡谁家孩子满月、老人高寿、婚丧嫁娶,盖房立木等大事,常常都来请二伯。有好几回,二伯喝多了,转腾到我家里,一个人坐在房檐下,脸红得像关公似的。坐了没几分钟,就挨着叫我们几个小名,一声接一声。不是让堂姐给倒茶,就是让我给他把烟斗拿过去。也有时候,把叫人过去了,却什么也不说,只笑眯眯地看着。更好笑的是二伯喝得颠三倒四的时候,一个人趔趄个身子,在村里胡乱转,转着转着,竟然走错了门,一头窝到别人家热炕上呼呼睡过去了。那会儿,乡下的喜事多在大寒的冬天,外面飘着大雪,刮着北风,屋内的土炕烧得热乎乎的,衬得二伯的脸更红了。 和二伯不同的是,父亲喝酒总是有名堂的。首先是田里的庄稼颗粒归仓之后,那是一份辛勤耕耘后迎来收获的莫大欢喜。粮仓里,草席编的麦包围城一圈,鼓得圆圆的,像女人生养孩子后饱满殷实的乳房,木头搭架上串满了黄澄澄的玉米辫子,在阳光下泛着清亮的光。这样令人动容的场景,对于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来说,又是多么美妙的感觉!他自然深知,有了这些谷物,全家人又可以吃上细面白馍,怎能不欢喜,又怎能不喝两盅呢?那些日子,一大早,父亲便早早起来,赶三里路去镇上,割两斤后腿肉,买一些花生米,再称一捆粉条,差母亲下厨房炒两个菜,美美地喝上一顿。我清晰记得,父亲将爷爷叫过来,坐在磨得棱角圆润光滑的矮桌子上,一盅一盅相互对酌。我就这么静静看着看着他们,任屋外的夕阳 一点点漫上来土墙一点点低矮下去,一缕酒香,在院子里荡来荡去,像爷爷和父亲操劳一季又一季的美梦,在风中飘来飘去。 父亲也有耍酒疯的时候,肯定不是庄子里单身汉“拐子张”那种癞子和地痞样子。记得住老屋的时候,隔壁的八爷仗着自己是医生,大儿子是生产队长,二儿子在省城吃公家饭,时不时地在两邻的庄子界限上挑事。比如说,他家的梧桐树随意可以伸到我家院子里撒欢,我家的枣树却不能,若是生出的旁枝过了墙头,哪怕是一点点,准会被他拿着斧头狠狠地砍掉;再比如,那年秋天,他家盖房,院墙拆了两个月,拴一条狗在空地上,狗脖子上的绳子挂得老长,一不留神就往人身上扑,吓得我们几个小孩子在这边院子里都不敢动弹。母亲好严相劝,让将绳子拴短些。涂脂抹粉的八婆不但不听,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什么跟穷鬼住隔壁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木头,砖头瓦块都在自家院子里,这么大的摊场,防个贼碍着谁了。母亲吵不过她,只好偷偷躲到房子抹眼泪。更气人的是,房子盖好砌院墙的时候,竟然往我家院子里伸过来近五公分。父亲当然不愿意了,想大闹一顿,又恐日后八爷当生产队长的儿子给穿小鞋。眼看他家院墙快砌好了,父亲想了个主意。早饭后,他怀里揣了一瓶酒,咕嘟咕嘟喝下半瓶,乘着酒劲,摇摇晃晃挤到干活的工匠面前,让他停下来,好好看看,墙斜过界墙了。那工匠头也不抬,说了一句,找主家去,我们只管砌墙。说完,绕过父亲又提起身旁一块砖头继续干。父亲一看软的不行,来硬的了。他提着酒瓶子在空中轮了几下,嘴里大声呵斥,停下,停下,谁再继续干,我让他的脑袋开花。 父亲这番狰狞模样惊动了八爷,也着实吓着了八爷。他赶忙去生产队里喊回了儿子,院子里一下子围了很多人。或许是酒精的作用,父亲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索性坐在砌了半人高的墙上,从兜里掏出皮尺,让大家伙现场丈量一下,看看是否过界墙了,还说要是他错了,宁可从八爷的裤裆里钻过去。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身子晃着,脑袋偏着,舌头发硬,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鼓得老高,完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八爷的队长儿子知道自家理亏,又当着村子里这么多乡亲,面子上过不去,只好红着脸找台阶下,呀,还真过了一点,可能是放线绳子偏了,你看这远亲不如近邻的,不能弄这事,马上拆,马上拆。 父亲一看形势大好,索性借着酒劲,当着大伙儿的面给八爷当队长的儿子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完了又喊我母亲从我书包里掏出本子撕了一张,让人家立下字据。就这样,父亲保住了我们家庄子的完整,也保住了一个庄户人家的尊严。这是他的处世观,什么都可以让,唯独地界、庄子界,一丝一毫都不能让,否则,一个家族,还有什么脸面在村子里招摇。那会儿我还小,有些事理不大明白,但我知道,肯定是酒,壮了父亲的胆! 我工作后,逢年过节,少不了给父亲和爷爷买酒喝。那酒,滋溜滋溜下到父亲和爷爷肚子里,族里长短,前尘旧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仿若乡下人平日里很多不善于表达的一些悲喜欢愁都在酒里,发酵和膨胀。 多年过去了,酒与我而言,谈不上喜好,最多只是职场需要和朋友聚会时应付一下场面而已。不过,蛮喜欢一些酒的名字,比如:剑南春、杜康、女儿红、竹叶青、梨花白等。多好的名字,像一个人,虽未曾谋面,心却早已近了! 还是说说我家乡的西凤吧! 我身居西府小城,距源远流长的雍城---凤翔不足百里,一直以来,那属于西风酒肆固有的醇香气息,总能穿越千年的悠远时光,一次次回到我的案头和笔尖。 毋庸置疑,在我的小城里,无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总要面对儿女大婚、居家乔迁、家眷高升等各种红白喜事,少不了邀亲朋好友摆上几桌丰盛的宴席欢庆一下,至于逢年过节时亲人、朋友、同学、同事间的相互走动和团圆聚餐更如家常便饭。酒桌上,除了美味菜肴、缤纷水果之外,定要开几瓶红彤彤的百年西凤讨个宾主尽欢。我曾很多次见证了这热闹喜庆的场面:高高的、嫣红的西凤酒放在桌子中央,似一团燃烧的烈焰,把祥和温暖、真诚美好的祝福尽情传送。席间,宾主之间觥筹交错,个个红光满面尽,那微醺的、妥帖的、美妙的回味,在唇齿间久久辗转。 我乃一女流之辈,与茶酒之事自然谈不到贪杯和沉溺。偶尔,会和小城里几个亲密的友人一起小坐,说说自己的读书和写作,或者面临的困惑迷茫,相互鼓励、相互支撑,把文字的梦想延续下去。有时候,也没什么主题,就是时间久了,相互惦念了,聚一聚,叙叙旧,唠嗑家常,释放一下繁冗琐碎的日子里攀爬在身体和心底的浮躁和彷徨罢了。通常的情形大致如此:三五知己,与某个悠闲的黄昏,寻一安静的角落。最好是木质的桌子、椅子和盘子,一袭碎花布衣的服务生端来五六盘小菜,荤素及菜的品相搭配得恰到好处。然后,围坐一起,开一瓶六年西凤,一口一口,抿着喝着,月亮出来了,星星满天,问星邀月,心清如水。最是那西凤入舌尖的妙曼回味,时而辣香甘冽,时而醇香柔和。众友人用近乎奢侈的消磨方式,沉浸在三两杯的酒香里,换得人生之清透,生活之娴雅,亦不失为身心惬意愉悦之事。有一回,碰上一细心友人,喝西凤六年时特意问服务生要了几个小白瓷杯,瓷质细腻似雪,酒满杯中,如水在天池,清澈见底,不要说喝,看看都醉几分呢。 曾有幸随单位去西凤酒厂参观,印象很深的是那句”送客亭子头,蜂蝶醉不舞。三羊开泰国,美哉柳林酒”背后神奇的传说,然后就是映入眼帘的裴行俭的雕像。据介绍,唐代吏部侍郎裴行俭在护送波斯王子回国途中,行至郡雍县(现凤翔县)闻酒吟此诗。此后,柳林酒以“甘泉佳酿、清冽醇馥”的盛名被列为朝廷贡品。 记得那日,已过半夏。一行人徜徉在柳林镇上,柳叶青青,井水淙淙,酒香飘飘,一簇簇火红的美人蕉和大理菊在红砖青瓦的农神之间零星散落着。这是一个神奇的小镇,相传周文王时,有凤凰“翔于雍,鸣于岐”时曾饮此水,故称饮凤渠,因渠西柳树成林而得名。西凤酒厂就位于镇子东大街,素有“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的美誉,这美誉从唐贞观年间,就一直延续下来。之后,柳林镇酒坊遍地,路人闻香下马,以品“柳林陈酿”为人生一大乐事。 柳林人家的民居朴素简约,不管是高大楼房还是矮檐小院,照壁上倒贴着大红的福字,在太阳下散发出一种宁静与祥和,有村妇正在水龙头下洗衣裳。这水,一定的柳林的水了,它缓缓流动着,把阳春白雪,草民雅士的细碎时光和风情雅韵都淘尽了,只留下清亮明澈的西凤酒,在后人的唇齿间流芳百世,亦在中华的锦绣诗文中源远流长。 在酒厂转了一大圈,我留恋的,还是那片闲人免进的酒库。 和其他车间相比,这里明显少了机器的轰鸣和云雾般的热蒸汽,少了灌装车间酒瓶之间碰撞时发出的嘈杂声响,一切都是寂静的。 酒库里有酒海。名字很奇特吧,是装酒的容器,酿好的酒在灌装前,都要在这寂静的酒海里度过一段很长的时光。酒海是取深山密林中柔韧性好的青藤编成一个圆形的藤篓,内用豆腐等原料将内壁填平藤条的缝隙,干燥后,再用猪血、蜂蜡、鸡蛋清活制的涂液,把麻纸一层一层糊在大藤篓上,糊多少层,只有制酒海的工匠知道。然后,酒就静静躺在酒海里,和深山里的晨风仙露相融合,和花蜜精华相融化,和大自然的生命血气相依偎。也可以说,酒在大肚子的酒海里正进行一场修行,像练武之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寻一安静的深谷绝尘修炼。这种修炼,接天地雨露,接自然灵气,其武功才可出神入化,不可一世;酒库又像古代美丽的女子于出阁前,被锁在闺房半年之久潜心学习女红,女德,女才,这样出嫁的时候,才会如美玉一般清雅高贵,风月无边。酒海也如此,在寂寞的光影里慢慢成熟,最终清澈透明,醇香甘润。 在柳林,若要品尝西凤,自然离不开东坡先生。他任职凤翔签书判官时,举酒于东湖之亭上,留下 “花开美酒易不醉,来看南山冷翠微”的佳句盛赞柳林酒。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忘记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里曾经有过的灿烂与辉煌;更不会忘记,“西凤酒”、“东湖柳”、“姑娘手”,这享誉三秦、妇孺皆知的凤翔三绝。 想必东坡先生是幸运的。柳林之水孕育了国酒西凤,也孕育了先生“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的豪迈气度。千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触摸到先生诸多墨宝,它们被镂刻在这里,历经风雨洗礼仍遗存完好。这些烁烁生辉的文化遗迹,也为西凤酒平添了很多文脉神韵。之后,我每去一次东湖,都会遥想先生端坐于湖光的柳色之中,一支纤毫,数杯美酒,酒香与墨香,氤氲缠绕。那一瞬,酒在先生唇齿间回味缠绕,亦在先生锦绣诗文中流芳百世。而我,一边品酒香,一边熏墨香,意境高远,喜不自胜。不由感慨:这诗与酒,如阳光之于雨露,一旦相逢,便似览尽人间风月无数了。那一瞬,冒出一个念头,他日,你若来,我定邀你,静坐于柳林小镇,品几口醇香西凤,如何? 投稿 投稿请发到admin ffbxw.白癜风最好的医院新春惠民中科白癜风优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