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cangive,lovecantake.” 爱能给予,爱能获取。 1 在我的日历里,今天是一个重大节日——农历十月初一,按照家乡的传统,儿女们要回家给逝去的亲人们上坟送寒衣。 爹娘在世的时候,这个日子是爹娘的事,他们要给爷爷奶奶外爷外婆上坟烧纸,这个日子与我的距离很远很远,可以忽略不计。 七年前爹去世了,每年的这一天,娘会早早在十月一到了,回来给你爹上坟烧纸。娘是天天数着日子,盼着这一天早早到来。这一天,我必须回家,娘再次见我,再次高兴,我们再过一次娘俩团聚的重大节日。至于烧纸上坟,娘也知道只是对逝者的一个纪念。正如他常说的那样,人死了,啥也不知道,烧那些钱有啥用?不知道他们收到了没有?但在娘的心里,这个日子远比国庆五一等国家公众假日要重要的多——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她可以见到我。 没有了爹,娘就没有了伴。在被年轻人抛弃了的今天的乡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出入一个人,偌大的院子里,显得非常的孤独——尽管爹的最后几年已经痴呆,是娘代儿女们日夜伺候、孝敬,虽然是娘一个巨大的体力负担,但也算是一个伴,一个精神支柱。爹走了,留下她一个,虽然弟妹们也常回家看她,她也常去宝鸡他们的家里,但娘还是感觉老家是她的屋,舒服,自由,方便,踏实,就是晚上不太好熬。白天相对好点,但也很孤单寂寞。虽然出门就是省道,人来人往,车流如潮,昼夜呼啸,但那都是过路的车过路的人,走不到她的家里,更不能走到她的心里。只是感觉热闹的气氛相对容易一点而已。 爹去世后的每年农历十月一日,我是必须开车回去的,必须——为爹上坟烧纸;睡在娘的炕上,陪娘说几天话。 农历十月一日之前的一两周,娘就会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我回去的一摊子事。 早早把上坟要烧的各种纸钱冥币和上坟献品,买好备好。她要早早到爹的坟山去看一看,是否需要补土或除草,是否需要对坟头进行圆坟整理。 娘要给我早早准备炕铺,扫炕,晒被子褥子——虽然我只住一半个晚上。那几个晚上,我会与娘睡在炕上,说说娘儿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各自的心里话。娘会把最近亲人、队里、村上发生的一切她认为重大的新闻事件,按照她的理解像故事一样讲给我听,并加上她的评论。 娘会把最重要的心力,用在我在家的几顿饭食上。儿是娘喂大的,娘知道儿爱吃什么。娘是把能给长大了的儿子做几顿他爱吃的饭食,作为表达她的爱和体现她的存在及能力的唯一载体。 她要去磨一袋子新麦面,为我擀面、烙锅盔,把她一辈子最拿手的用麦面所能做的我爱吃的面食都要安排一次。还要磨一点一个月前新下来的玉米面和新糁子——其实娘是从其他种玉米的亲戚朋友那里张开嘴要来的,弟妹们都不在家,每年只种一料庄稼——小麦。娘知道我是吃玉米面长大的,搅团、糁子、发糕、饸饹、买菜,卖肉。 娘一年四季三百六十天,每天早上都起的比太阳早。十月一日我确定回去的那一天,她一定会起得更早! 我下楼准备发动车的时候,会给娘打个电话——我准备出发。,她一定叮嘱我开车要慢要慢,千万不要急。 我上了高速到了杨凌,她知道那是路的一半,也一定要给她打个电话,她一定会说这么快,都到杨凌了——其实她心里还是觉得慢! 下高速到了虢镇——宝鸡县城,我要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到了虢镇,并要问她还要买什么东西,她一定会说,啥都不要,你上塬开车小心。 上塬之后,当一望无际的家乡塬面,平展展地铺张在我的面前时,多少日在城里钢筋水泥铸成的人造树林里挤压的、憋屈的、压抑的心情,顷刻之间彻底地得到了舒展;办公室里名利场上无数个无味而无奈的倾轧,全部被扔到了塬下几十米的渭河谷底。全身轻盈舒坦,大脑异常地兴奋。我打开车窗,让从绿油油的万亩麦田里升腾起来的富含各种大自然仙气的清新空气,快快地装满车厢,裹住我的全身,并使出浑身解数,美美地来上几次深呼吸,把家乡的气息和甘甜从头到脚装满一身,并注入心田。我用眼睛的余光驾驶着车辆,正光、主电量全部撒在了道路两旁绿灿灿的麦田地上,养眼、护眼。此时,我的心里是一种解脱,一种回归的解脱;一种交待,一种对家乡和自己的交待;一种喜悦,一种回到五十年前生我养我的故乡的喜悦——我的家就在眼前,我的娘正在门口等我! 当我在车子上老远能看见横在省道公路上方的宝鸡县和凤翔县的巨大交界牌时,我的心绪异常地激动——我到家了! 我们村是凤翔县的南大门,进入凤翔县的第一村。那里既是县界;也是我们村的地界——几代人赖以生存、辛勤耕耘的生命之地;对于家乡人和我而言,那就是我们的世界——对于世界而言,那就是针眼大小;那里还是最近百年以来去世的先辈们安卧的分水宝地——相对海拔最高,地势向阳,那里是村子最远的地方——逝者和活人越远越好,我们分驻在两个世界里——那里被先人们选为了公坟。在那一条高高的向阳岭上,两县邻村的逝者们都在那里集结入土。一眼望去,一座座坟茔,如同城里一座座低矮的楼房一样,满满地排成数也数不清的一溜队伍,由东向西蔓延而去。 我们村的人把那里叫“树干阕”也叫南凹。每当我的车子经过这里,仿佛是回到了我的童年——那些看着我出生长大的衡姓家族的爷爷奶奶叔叔娘娘们,都入土安卧在这里。每次总是他们首先迎接我的回来——娃娃!你回来了。此时,我一定是放慢车速,打开车窗,向着左前方,行一个长长的注目礼,如果车少时,我会按下喇叭,长长地响几声,作为一个亲切而庄严地回复! 我知道,这里的逝者,我基本都认识。我在家乡生长了十八年,我在儿童时,他们是大人,或多或少都对我有过爱意和呵护。我长大了,走向了外面的世界,一点一点也到了花甲,就把他们逼到了南凹里!每当我走进墓地,如同在村子里的家家户户转悠一样,依靠他们每个人或家庭的门牌号——碑子,就能愉快地回忆起他们的音容笑貌。 走进村子,见到村里当下的活人,我就没有几个认识的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我,只知道我是谁家的人。 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 此此此刻,娘一定是站在大路旁等着我,一定! 身上的围裙一定没有解下,用一个手撩着;另外一个手搭在额头上,一定正在向南面眺望,等待着一辆黑颜色小车的到来。 一定是我首先看到站在宽阔的省道旁的娘!当我的车走到她的跟前时,一定是一个急刹车,一定是一高声、三拖腔从心底里喷发出来的呼喊——娘、娘、娘,一定有一个长按的高音喇叭声,一定有一把左向的急转弯——我家是公路左侧的第二家。 此时的娘,一定看见了我和我的车。她兴奋地露出了满脸的喜悦,走到我的车窗跟前,娘俩对视而笑,算是一个爱意浓浓的问候。此时,娘一定会示意我先把车停好,她会继续撩着围裙,跟住我的车,走向大门口。 当我停车下车的瞬间,娘已经小跑回到了厨房。此时,娘早上一起床就炖(煵)肉臊子,从肉锅里升腾出的沁人心脾、醉倒儿女、家乡特有、又辣又酸、香气冲天的臊子味道,已经弥漫在家里家外,并扩散到了只有十米之远的省道上。 闻着臊子的香味,我走进了厨房。一定有一个色味俱佳、热鲜香辣、使我垂涎三尺的臊子骨头。她在我踏进厨房门槛的瞬间,一定会递到我的手里,还要给我一个碗,以防从骨头上流出的辣油滴到我的胸前——娘就是这样像小孩一样对待她的将近六十岁的儿子。五十多年里,我在娘心里永远是一个需要保护需要关怀需要照顾需要操心的小孩——她要把最好吃的都给我,她还要眼看着这块臊子排骨真真实实地吃到了我的嘴里!紧随其后,就是一杯热茶递了过来——娘从电话里知道了我下了高速,就开始给茶杯里加茶注水。娘知道,十几分钟冲泡的热茶,是他儿子一个多小时车程后的最爱和期盼。 我站在厨房里,享受着世界上最倾情、最有爱、最香最美的臊子排骨,茗一口浓香的绿茶,与娘问长问短,互相仔细端详。娘会说,你又瘦了;我会说,娘你气色真好。她攒了一肚子的话,要给我说。接话之间,就会看见一块揉了又揉、醒了又醒的面块,已经在面盆里等待我两个多小时。豆腐、红萝卜、黄花、木耳、土豆、豆角、茄子等七八种蔬菜,已经被娘洗净,切成指甲盖大小后,盛在一个个小碗里,像一支队伍一样摆在锅台旁,等待下锅。 我坐在灶前,干起了我的老本行——拉风箱烧火。娘一边精心地在大锅里炒着菜,一边在大木案板上娴熟地擀面条。不大一会,巴掌大的一块面,被娘用长长的擀面杖不停地旋转擀压,就成了铺满了一个多平方米的大案面,如同裙摆一样长长地垂掉在了案边。 此时,一大盆五颜六色、香气迷人的臊子底菜也已出锅。娘将擀好的一大案面熟练地对折多次,一刀一刀地切成两毫米宽的面条。当她停下来,把切好的一把把细面拿起整理时,一根根面条瞬间在案头上站立起来,如同纤细的银丝一样,光亮迷人,可爱可亲,只等着在沸水里两煮之后,成为我的美食。 后锅里的开水已经沸腾。娘把大部分沸水舀到前锅,开始煮面。后锅里,葱和鸡蛋皮做成的飘花菜已经在汤锅的表层飞舞,油香煎汪、辣酸出头、底菜和臊子肉沉底坐实的一锅臊子汤,飘着迷人的香气。待前锅里的面条两次点水捞到碗里的时候,一勺后锅里的热气腾腾香味冲天的臊子汤就浇了上去。 第一碗臊子面,娘一定要去献给大门口娘一年四季敬拜的神龛,叫“泼一下”,祖先神仙为先,必须是第一碗。 第二碗,一定是她一早上四个多小时厨房战斗的心力所在——我!娘天不明就起床,为我准备这一碗香喷喷的臊子面。娘把第二碗臊子面递到我的手里时,另外一个手里一定是一双筷子。她站在我的身旁,两眼紧紧地盯着我,高兴地看着我三口两口、狼吞虎咽,把一碗臊子面吃了个底超天,她的心里一定乐开了花。当第二碗臊子面再次递给我时,娘才端起一定有点变凉的第一碗献面,在后锅里回几次汤,坐在灶火里的凳子上快快吃完。她还要为我再下一碗宽面,再调一碗臊子干面——这都是四五十年来的固定程序,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少了的只是娘的力气和我的饭量——娘奔向八十,我也快到花甲。 吃完午饭,我拉上娘去上坟。在爷爷奶奶和老爹的坟头上,磕头,烧纸,除草,圆坟。 之后,我还要拉上娘到十里外的舅家,给我的外婆外爷、大舅大妗子去上坟烧纸送寒衣。我有四个舅,就我娘一个姑娘。少女时,娘在舅家曾被百般宠爱。十九岁出嫁后,舅家仍是万般关心,把对她的关爱送到我家。我们弟妹们也受到了来自舅家的疼爱,他们把对娘的爱一大部分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那是一本书,终生写不完;那是一本账,终生还不完! 八十年代末到两千年十几年的时间里,爹娘身体好,我也正是当年。几乎是每年夏天,儿子放假后,我开着车拉着我们一家三口和爹娘一起,几乎跑遍了宝鸡周围一百公里左右的大小城市和景点。远的曾翻过秦岭到汉中,翻过关山到千阳、陇县,翻过宝鸡西山出省到甘肃天水,近的到宝鸡市所属的太白、风县、麟游、岐山、扶风,以及关中道的眉县、扶风、周至、武功,直到西安和咸阳周围的每一个县城。那时候大多数人还没有旅游的概念和意识,也没有那个便利的条件。 爹得病之后的四年时间里,每年冬天,我和弟妹们都要把爹娘安排在西安或宝鸡的暖气房里。开始几年,弟妹们还没有在宝鸡买房。到了冬天,我们就在宝鸡市租赁带暖气的单元房。每年冬季三四个月,让他们住在暖气房里,免受塬上凛冽寒风的折磨与摧残。 年的11月初,我把娘带到北京游了五天。这是娘第一次坐飞机,她非常高兴。76岁的高龄,跟着我,每天步行几公里,一点都不喊累。 我们在天安门广场整整看了一天。娘基本不识字,但一定能识别图画,那些在文化大革命的画张上和后来的电视上看见的天安门,人民大会堂,故宫,劳动人民文化宫。娘都一一对上了她脑子里所装的画面的实物实景。特别是娘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没有我的陪同,她一个人瞻仰毛主席遗容的经过,至今想起来都让我开心。 参观纪念堂,不能带包。但我带了公文包进了广场,需要出广场寄存,太绕路。我就把娘一个人送进长长的瞻仰队伍,我站在纪念堂的南出口等候。参观出来之后,娘兴奋地跑到我的跟前,气喘吁吁神秘地压低声音告诉我:真神!真神!毛主席还像活着一样,平平地躺在那里,脸上还有光哩!娘一辈子信神信鬼,见庙烧香,见佛磕头,见死人烧纸。这一次,娘见到了不死的真人,我不知道在她的心里对神鬼之事有了怎样的思考,会不会颠覆了她几十年形成的生死观? 我还带着娘参观了北京的主要景点。娘在偏远安静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早年又受了那么多的苦难,所以她爱看超级大商场和宏大的建筑,爱红火热闹的地方。娘不喜欢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当我带她看这些比较破旧的清朝和民国遗址时,她说这么旧烂,不好看,和几十年前咱们农村一样。当来到世纪坛、鸟巢、西客站等高大宏伟建筑时,她很兴奋。我们吃了北京的各种小吃。北京烤鸭她不以为然,但北京涮锅她说好吃,因为暖和而且可以有辣,娘一辈子好辣好酸,嘴馋,爱吃调货。 来回飞机上,我多次问她难受不,她看着非常淡定坦然,一路兴奋,一点都不难受,还不时从飞机的窗户上向下观看,大山、平原、麦田、城市,一路看过,非常兴奋。回来的飞机上,我们俩个约定,等我三年之后退休,坐一次长途飞机,带她到美国西雅图走一趟,看看她的孙子。她爽朗地回答:能成! 命有不测,天不作公!在她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年春天的农历二月二十三,一个西风酒厂喝醉酒的工人,骑着摩托车把走在公路人行道最最边沿上的娘撞倒在了路外的路基上,娘瞬间昏迷。医院两个小时后,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弟妹和我喊天喊地,就是叫不醒娘! 就这样,一个善良、勤劳、健康、期待环游美国的娘,与我们永别在了! 之后的三年里,每年的今天,我一定要回到家乡,为故去的亲人们上坟烧纸。但再也没有人在电话里提前提醒我十月一日这个日子;再也没有人期盼着我的归来,与她一起过节;在回家的路上,再也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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